虞允文自是一时愕然,毕竟以宋夏之间贸易往来,大宋间军司对西夏的渗透,远没有达到对金国那样深入的程度。
况且,那一队密使,必是隐匿行踪,方才能够穿越西夏去联络已退到更西边的耶律大石!
顾渊自然也是知道情况,他只是已经习惯遇上什么问题,都来问一问这位小虞学士。
不过看他的样子,也知自己这个问题属实有些超出了间军司的掌握。中原王朝势力毕竟已退出西域百年有余,西域对于此时的自己,还是一片陌生的土地。而那让人神往、流淌着黄金的丝绸之路,看起来也不是在一两年间能够重新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了……
不过没关系,他对此有足够的耐心。
“罢了……”想到此处,这位枢相摇摇头,难得将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头顶已经升到当空的春日暖阳,轻声道,“却不知那几人,能否成昔日博望、定远之功啊……”
……
“博望侯?定远侯?这名字好生古怪,是什么侯?”
此时此刻,在西夏腹地,黑水镇军司西南的广袤沙海之侧,已被降成踏白营一员骑军都头的杨再兴正懒洋洋地靠在骆驼背上,仰望头顶已爬至半空的日头。
马扩在一旁与那些同行军士感慨着博望侯、定远侯的功业,他也好奇地凑过来,问向身侧这位广济军节度使,也是此番出使的正使。
“平日你们参政没和你讲过么?”马扩整个身子都裹在破袍子里,被他忽然打断,却还是耐心地解释着,“汉博望侯张骞使西域,联西域诸国同击匈奴……至于定远侯班超,更是轻骑绝域催战云,以不足百人使团压服西域诸国归附大汉……”
杨再兴点了点头,剩下的话,却又是有些听不进去了。
玉门关外,早春沙海,夜间依然冷得惊人,只有趁着太阳出来给他们带来些暖意,队伍方才会尽力赶路。承担卫护之职的杨再兴自然大多时候都行在这位马节度身边,只是,马扩博文多学,确实与他这终日抱着杆铁枪当老婆的杨矛子说不到一起去。
“……今日你我要做的也是这般事情,越过沙海,去寻那耶律大石!将他往西去的几万人马拉回来,先将西夏踢出战争,而后合诸国之力——围剿女真!”
马扩越说越激昂,而杨再兴却觉得自己被这太阳晒得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半点力气。
“哦……”他勉强点了点头,道,“听上去倒有那么点意思了。只是西域胡人,臭烘烘的,厮杀起来估计也无甚意思,这趟差事还不知要耽搁多久,若是因为这个错过了大战,我可要后悔死……马节度,你是知道我的,我除了这杆枪,剩下的可就是惹祸的本事!还想着再拿个女真万户的人头,把那指挥使的差事给换回来呢……”
杨再兴说完,正好一阵疾风吹过,扬起沙尘吹落了马扩头上兜帽。
之后,那位也上阵厮杀过许久的节度使上上下下地看着这悍将,只觉自己在打量一个怪物。
“怎……怎地了?”
杨再兴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本能地问。
马扩却反而大笑起来:“杨矛子,女真人满打满算二十多个万户,已被你枪挑了多少?更遑论擒获粘罕的功绩,十九帝姬也分润了你一份,你是枢相爱将,如何还用愁军功?
只此一次,岳鹏举因你犯了军法,将你贬作都头,枢相便巴巴地点将让你来当这使团护卫,这是将张骞、班超之功往你手上塞——只要咱们能平安东归,莫说是指挥使,便是封妻荫子、给你提成一军统领,也并非不可能!”
“封妻荫子?可我还没讨到老婆呢……”杨再兴还是兴致恹恹,可眼睛却一转,“要不这回回去,马节度给我讨一个来?”
马扩的笑,戛然而止。他尴尬地咳了两声,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少和这位勇冠三军的悍将再交流下去为好,反正自己就算磨破口舌,估计也不可能让这杨矛子明白此番出使的意义。
这位马节度,当年也是宋、金海上之盟的重要推动者,在宋、辽、金最为风起云乱的那些年月,纵横一个个当世英雄面前,也算得上是一方豪杰。
却不曾想,自己一手拉过来的这头北地野兽,却反而将大宋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好在,先有宗泽,后有顾渊,都认了他的功绩。
出使之前,顾渊与他秉烛长谈一场,只言联金灭辽、海上之盟,皆是中原王朝战略上的创举!宋有靖康之劫,是盛世之下军事、经济、政治制度的全面失灵,文官集团与习惯了与西夏那种冗长、缓慢战争节奏的西军,都已难对这等危机做出反应,种种荒谬巧合之下方才被金人穿心一击,着实不该把责任归结到最初的战略上。
马扩当时便被这位枢相的眼界格局所蛰伏,可如今,队伍西出已久,他就是想要找个人能讨论这般战略都难!
焦躁之下,又见着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夯货在自己面前晃悠,他果断挥手赶人:“去去去……那些事情,回去让你的参政去管!”
“嗨——那些参政都是半大小子,自己婆娘都没着落,指望他们?不过其实我也不急,婆娘嘛……又不都跟十九帝姬那般爽利,大多数都麻烦得紧,哭了还要哄……有那功夫,多练两枪,带马跑两圈,不比什么都畅快?”
马扩却摇摇头苦笑一声,没有立时理会。干热的风吹身上,掀起一阵一阵的沙尘打在防风罩袍上。
这位身负秘密使命的使臣看了看身后,即使是他乱世中游历三朝,也没见过这般情景:驼队在壮阔沙海间沿沙丘缓缓而行,麾下宋军骑士一个个与本地牧民打扮并无二致,他们甚至刻意地披头散发,将甲胄藏在罩衫之下,马战用的长兵也皆用布包裹遮盖,就算凑近了看,也完全就是一支西行的商队。
可那杨再兴说到这,自己没来由地又开心起来:“马节度,要我说你们就是想得太多,若是依着俺的性子,哪有那么麻烦,管什么西贼、金人、契丹、蒙兀,给俺一匹、一杆枪,统统替你挑翻了去!
“是是是,你杨矛子勇冠三军,在顾侯爷那里都是挂了号的,自然是不需要担心!说不得回去,他与帝姬便给你安排个好姻缘,也好让你收敛些性子!”
马扩这时也懒得与这夯货对牛弹琴下去,他催动自己座下骆驼向前跑了两步,却又好似想起什么一般,转过头来说道:“该是你们踏白营显本事时候,去寻一处安全些的地方,咱们用些干粮再走。向导说,这沙海边缘,是沙盗最为猖獗之地,若是真有什么万一,你杨大指挥使可要保我这员使者的安危!”
“沙盗?”杨再兴听到这个词,似乎一下子精神了,全身懒洋洋的样子居然瞬间退下去,“我这便拉上耶律明蒲那夯货一并去找!嘿嘿,这三日,满眼只有沙子,连个活物都见到,可是盼着能有个不开眼的过来给我们哥俩助助兴了!再晚一些,怕是我的刀都要被这些沙子给弄锈了!”
“耶律明蒲是使团副使,哪能跟你去这般胡闹!”
马扩闻言,刚想阻止,却已然是晚了。
那群与杨再兴一样唯恐天下不乱的踏白营骑军、还有耶律明蒲带来的三十几个契丹远拦子们听闻这个消息,都是难得一阵欢呼。
此番西入沙海,他们虽将坐骑都换做了笨重些的骆驼,可马上骑战的本事那是都刻在骨子里的,更别说破袍之下可全是精良的骑军鳞甲!遇上那些衣衫褴褛的沙盗,他们还真没半点怕的!
当下杨再兴便与耶律明蒲各引一队大约六七骑人马,带着向导、沿着沙丘,分向东西而去,看他们那架势,不往外闯个十里,是不会轻易回返。
马扩见状,也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这二人,一个是顾渊爱将,一个是他直领的亲卫骑军指挥、也承担着取信于耶律大石的使命,两人臭味相投凑到一起,他是一个也指挥不动,只能在心底腹诽那位顾大侯爷给自己塞来的这两个烫手山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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