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尝不是……国朝这才休养生息了一年,刚刚从靖康年间劫难中缓过来,一切都还是百废待兴之局面!却又要将这许多儿郎驱赶上战场。这大军一动又要耗费多少钱粮?当真以为那些钱粮都是天下掉下来的么?穷兵黩武啊,穷兵黩武——唉!”
汴京正值一场春日喜雨过后,两位紫袍公卿在石桌侧支起小炉,炉上温着一壶上好的青梅酒。只是,二人似乎完全浸入某种沉郁的气氛中,哪怕那壶酒已经咕嘟咕嘟冒着腾腾白气,却谁也没有心思去动一下。
两人自然是如今的礼部尚书秦桧与文渊阁大学士汪伯彦了。
建炎朝中,以他们这二位为代表的“清流”人物,如今仍有着不少拥趸,可以说也是唯一敢公开在朝中对抗顾渊的一支政治势力。
随着顾渊权势日盛,那些失势、又无路可投的牛鬼蛇神,便纷纷然地投入他们羽翼之下,甚至于就连那位颇有些不甘心的道君皇帝,都与他们保持着密切往来。顾渊所领江淮军功集团、与他合作的李纲、赵鼎、张浚等文官集团,甚至是仍在观望风色的西军将门都好奇这位权相最后会以何种手段解决目前朝中最大的这股政治变数。
只是顾渊似乎更倾向于选择怀柔手段,甚至是刻意维持着这样一种对立的态势,来全他顾枢相相忍为国的美名……
二人的沉默间,一员秦桧亲随自院外走入,默默行了一礼,见这二位相公皆没有要赶走他的意思,方才拎起温酒,为二人身前空杯再度斟满。
汪伯彦举起酒杯,轻嗅,后又放下,朝着秦桧一声长叹:“唉……只是那顾贼今日权势滔天,就连三圣都视若无物,更何况咱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书生?!
朝中诸公,吕颐浩和光同尘;李纲、赵鼎之流见风使舵;会之,天下赤诚士子,今日怕唯你我二人矣!
今日老夫贸然登门至此,青梅煮酒相论,无非也是想讨会之一句交心的话——顾渊如此相逼下,你将来当如何打算?”
“如何打算?”
秦桧抿了一口青梅酒,只觉酸甜的酒气在嘴里弥散开来,让他稍稍缓解一下口中苦涩。
“汪相公……桧,南归之人,本就一无所有,所倚所凭,无非一腔热血。若是不幸被顾渊那奸贼斗倒,无非是再度一无所有罢了!若是能侥幸斗倒顾渊,桧自当奉太上还政!”他说着长叹一声,“唉——若无靖康之难,当不能让此等武臣如此跋扈!”
说到此处,这位礼部尚书,大宋建炎朝的清流之望,忍不住地捶胸感慨,看上去颇有些痛心疾首的意思。
可他的面前,汪伯彦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中,好似没有再与他继续演戏的心思。
这位早已只剩一个虚职的前任左相、现任大学士兴致恹恹,不动声色将话题又拉了回来:“我听说江南那边支应那位顾相这么些年,却没见多少回头利,也有些吃不消了。曾家、谢家皆有人不满顾渊所为,暗地联络与我,想必,秦相公这边消息也不比我少……”
听他说到这里,秦桧停下手中动作:“是……汪相公想说什么?”
“秦相公之前所言之事……如今谋划的如何了?”汪伯彦微微一笑,眼中带着不知是真是假的醉意。
秦桧却是眉头微微一皱,道:“我所言何事?”
汪伯彦见他装傻,也不介意,而是凑到他身旁,带着淡淡的酒气,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了两个字:“刺顾!”
“刺顾?”秦桧略微挑了挑眉,面色不变,向后躲了躲,“汪相公慎言!桧虽与那顾渊不共戴天,可也只是看不惯他那跋扈模样!顾渊便是再怎么叛逆,也当有国朝法度严惩……这等事情如何能够轻言!”
汪伯彦似乎也没有料到,他已将话挑得如此明晰,这秦桧居然还不承认!
二人对视良久,终于是这位大学士先忍不住,仰天大笑而起,端着酒杯向着院门走去:“哈哈哈哈!会之!会之!前次在城门之下,你暗示与我已然那样明显,如今何苦又往回退了!罢!罢!罢!既然会之不愿据实以告,那便当我今日没有来过!
只是临走时,我还有一言交与会之,此等奸贼,我汪伯彦誓为国诛之,自是不计毁誉、不择手段!今日事,事成则罢!若是事败,我那一家老小,还望会之能够看在昔年举荐之功,为老夫照拂周旋一二!”
他说完,在院门口止下脚步,可秦桧却依旧保持着沉默,迟迟没有开口。
……
一直到汪伯彦走远之后,在秦桧身边侍立的那员亲随方才开口,恭谨问道:“大人……既然都要刺顾,何不与汪相公联手?“
秦桧盯着炉上再度温起的青梅酒,若有所思,一直等到酒液再度沸腾,方才叹息一声,开口解释:“——此等大事,知晓之人越多,越无成功可能!汪伯彦虽有刺顾之心,却谋事不周、行事不密,所作所为,说是不计毁誉,却还不是为了给自己搏一场千古留名?实则未必有刺顾之力!
他寻来的死士能是什么人?
——江湖游侠、流窜盗匪、或者若当年郭京神兵之流,与之共谋,连顾渊怕是都对付不了,更遑论他身边那些精锐甲士!汪相公书生造反,怕是根本不知死字怎么写!”
他说到此处,又看看这位亲随,想提点几句,可侧着脑袋想了想,最终还是挥挥手,放弃了。
这亲随与他一样,亦是南归之人。在郭药师常胜军中厮混过几年,也跟着完颜宗弼的大军征战,身手自然不错。
青州一战后,完颜宗弼溃败,他在宋军铁蹄之下挣出一条性命,却反其道而行,一路南来,最后辗转下投了他秦桧。这些年,兢兢业业,算是替这位礼部尚书做了大量见不得光的事,甚至手里,还沾着间军司探子的人命!因而备受他的信重。
可,与那恶狐死斗,他却是不敢完全信任何人……
思虑良久,秦桧终于缓缓开口,向这位亲随令道:“罢了……长帆,北面来的贵客,这几日便至城中,你去将他们安置妥当,切莫叫那虞允文发现端倪。另外,查一下汪相公找来的刺客究竟是何来头,找个可靠的中间人,将消息放给五帝姬……”
“茂德?”听他之令,那亲随也是微微一怔:“可……以那位帝姬与顾渊一脉关系,怕是眨眼便会将消息递过去……大人便是不想被汪相公连累,却也不必……”
“是……我知道……”秦桧不待他说完,便伸手打断了他,“但,汪相公既不能成事,便让他冲在前面,麻痹顾渊一番也是好的。他想要的千古美名,身死族灭后,我自当给他!
另外,还有太上那里……替身人选务必可靠,路途之中务必周密!咱们能否一夜间翻转乾坤,便看这一搏了!”
秦桧说着,甚至顾不得酒壶滚烫,只自拎起,而后斟满面前酒杯,笑着喃喃自语:“青梅煮酒……青梅煮酒——却不知千百年后,我与顾渊,究竟谁为英雄、谁又遗臭万年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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