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五年十月初五,西夏静塞军司
葫芦河越过崇山峻岭在荒凉的戈壁滩上静静流淌着,向北深入瀚海。
作为宋夏边地,这河口因是入兴灵腹地最后一处险要之所,一贯是西夏大军布防重点。静塞军司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常年集中于此,甚至在河口处专门修建了半永久性的葫芦堡,使得宋军数次伐夏,皆在此丢下无数男儿大好性命。
而昔年小梁后率领之下,党项大军也从此出发,数次沿着这道河川,将西夏的血腥战呼一次次输入到大宋秦凤路边地之中。可以说一条葫芦河,便埋葬了宋、夏两国上万英锐儿郎的尸骨!
只是如今,虽然宋、金、夏三国合战,但静塞军司这面反而压力较轻,显示出一副难得秋高气爽的安逸模样。
尤其是下午的暖阳一晒,即便是前出河谷中巡逻的哨骑也打不起精神。
河畔谷地,几骑瘦马散在一旁,啃食所剩不多的枯草。
五六个牧民模样的人,持着简陋的长矛弓箭,就围拢在一员党项武士的身旁,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点也看不出骁锐边军的模样——而且也确实不是骁锐边军。
“哨长……咱们终日在这河口巡哨,又能巡到什么?大军出征时,指挥使不都说了……这次是我大白高国与金国联兵二十万,要灭大宋西军!那些胆小宋人,早便将这左近兵马全数调往延安府去了……如今马上又要入冬,哪里还会有不长眼的宋军过来惹麻烦!不如早些收了马回营,还能吃上口热饭!”
这些牧民多是些年老体弱的部族兵,如今静塞军司军力被抽调一空,他们就被动员起来,填上这边防线。
围在其中的党项武士倒是年纪很轻,身上铁甲之外还罩着一件鲜亮的红色罩袍,兜鍪上插着两根野鸡毛,一看就是个小贵族的模样。
他是这葫芦河口守军中一员小小的哨长,按照宋人军制,就是个什长一般人物。
最近几日,国主嵬名乾顺尽发精锐御驾亲征,他的兄弟袍泽自然是大都跟着皇帝去东面发财,有女真人那等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军做盟友,此番战事怎么看上去都是一场十足美差。唯独他被军首留了下来,继续守着这千年万年不变的葫芦河发呆……这让他这样自命不凡的年轻武士如何能忍?
更可气的是,那些临时划拨到他麾下的牧民,显然也是知道他的痛处,有意无意间总拿言语撩拨他,让他无时无刻不觉得烦闷!
按捺怒意之间,只听得又一部族老卒凑上来,贱兮兮地与他说:“……哨长,今日寨中据说宰了羊,咱们这时回返,还有可能抢到口肉吃……回去晚了,怕是连羊汤也捞不到!”
那青年武士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猛地回过头去,瞪着刚刚开口那牧民,恶狠狠地道:“吃吃吃!你那张嘴就知道吃!到时候真要有队宋人游骑杀将过来,第一个先砍了你脑袋下汤锅!”
只是话音刚刚落下,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们头顶的一线天空便忽然传来一声鹰的长唳。而后群鸟惊起,从河谷上空掠过!
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斥候侦骑当即色变!
“上马!集合!”那年轻的党项贵族整束了一下腰间长刀,快步向着自己留在河边喝水的坐骑奔去,但还未等他走到,便听见马蹄声响滚滚,河谷之中转瞬便钻出几骑浑身上下裹着罩袍的骑士。
这仅有六人的斥候小队,当即也顾不得那么多,持矛者在前,执弓者居后,眨眼间便张弓列阵待战。
“是沙盗!”
刚刚闹着要喝汤的老牧民冷冷说了一声,周围斥候倒是毫无惧色——这些部族老兵,本身就是西夏大军的补充兵员,虽然军纪废弛,但骑战功夫、弓箭手段都不差,与沙盗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因而此刻心里没有半分怵的。
唯一的问题是,在这宋、夏交兵频繁的葫芦河口,沙盗着实有些少见。
而那些迎面驰来沙盗也着实奇怪得很,见到他们明显的戒备,居然还连连摆手呼喝,“不要放箭”。
他们也不过只有五骑人马,转瞬间便呼啸而至。两队人马对峙着——兴许是为了防沙或者是天确实开始冷了,他们连脸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得,一直到纵马走到他们跟前,领头之人方才将面罩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依然看不清正经面貌。
他在马上弯下腰来,瓮声瓮气地道:“……本来想去南面山里碰碰运气,却运气不好碰上宋人侦骑,我们十几个弟兄,就剩下咱们五个跑得快的溜了出来……”
“宋军侦骑?”那党项武士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这帮沙盗吐露的消息,对于他们来说怕是非同小可,“——在哪里碰上?”
“顺着河……往下游走……十几里。”为首那沙盗,口音奇怪又含混,几乎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在往外蹦,他翻身下马,随手抄起马鞭,就在河滩上划了几个道道,朝着那武士示意:“吶——就这……”
“这里?是哪?”
“啊?啊……”
那图画得实在太过草率,年轻的哨长自诩熟悉这条河谷每一个弯弯绕绕,却还是对不上究竟是哪,他俯下身去刚想仔细研究,却只听得耳畔风声传来,接着眼前一黑便失去意识。
这变故陡生,让那些刚刚放松下来神经的部族兵们皆是一阵惊呼。可还没等他们稳住阵脚,那领头沙盗,便直接从这党项武士腰间抽出弯刀,冲进那已然放松了警惕的零落人群中,刀光闪过,眨眼之间便砍倒当先两名长矛手。
而后,面对最后一位长矛手,他继续滑步上抢,却只听身后有人急切提醒道:“小心冷箭!”
可听到示警,这人居然想也没想,一扬裹在身上罩袍,遮蔽掉近在咫尺的射手视线,接着轻松挥刀隔开刺来的长矛,而后一刀当胸穿过。
这时,方才有一支冷箭“当”地一声撞在他身上鳞甲,可那不过是张软绵的猎弓,连个划痕都没留下。
他转过身,可还未等自己再上前动手,跟在他身后那四骑便纷纷以骑兵手弩结束了战斗……
“直娘贼的!抢你杨老子的人头么!”
领头骑士显然没有厮杀过瘾,可看了看那得意洋洋的四骑,和已经不甘倒下的对手,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副模样,不是又一次被提拔为踏白营指挥使的杨再兴还能是谁?
他自己遴选出的这些手下,一个个也都是副混不吝的模样,看着杨再兴在杀敌这件事上吃瘪,也都扯下面罩,与他打趣:“杨指挥,你也只吩咐留个活口,咱们见你已经留了,剩下这些自然便替您料理了……”
“就是啊!您出使回来,立了那么大的功,还顺路拐了个金发碧眼的大食媳妇回来!兄弟们各个都羡慕得紧,这不得多砍几个人头,立下功劳,到时候也学杨指挥讨一个西域娘子!”
杨再兴原本在气头上,却听他们提起自己女人,不由得心底悄悄一乐,装作气恼地道了句:“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回去两个,给岳帅报信!哦对,将这舌头也给带回去,俺老杨便在这河谷左近给大军做眼睛,若是发现不对,让岳帅千万注意烟火号炮!”
说完,他忍不住呲着牙,顺着葫芦河向北望着,喃喃自语:“直娘贼,这西夏兵,怎地就这么软,轻轻捏一下便躺了,还没老子家里那位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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