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五年十月初七,延安府东北四十五里,青化镇。
沉沉雾霭降临在延安府外的崎岖山岭间,遮蔽了战场视野、也覆盖住宋军广大营盘。
战线在一日之间被击退了二十里……
在兵力与兵员素质的劣势之下,饶是吴玠、李彦仙、曲端这样的西军名将,也难以避免此等败退结局,也只是借着复杂地形的掩护,和此前布置的一道道防线,将大军分头撤下,并且在青化镇左近集结休整。
这个镇子原本就是延安府向绥德军方向去的水陆转运枢纽,一条赵王河贯穿其中,在宣和年间还被刻意拓宽修缮过,足以支撑粮秣辎重转运。而镇子东北有处不算太高的山岗,当地人唤之狼背岭,则是此镇天然屏障,宋军此前也在上面立过军寨。
吴玠这等善守之将,自然不可能放任这一天险被占,当即以麾下四个指挥精锐抢占狼背岭。自己麾下鄜延路大军,也依托此等险要立下营盘,修整防务,阻遏金军追兵。他甚至还调度手中为数不多的骑军将曲端最后那点断后人马接应下来。
可他却没有想到,金军此番居然如此猖狂,昨夜趁着夜色便对着自己的营盘发起夜袭。宋军仓促立起的营盘,虽然栏栅不少,却并不稳固。尤其是那些民夫辅兵,遇上夜袭心头慌乱,轻易便炸了营。哪怕金军只有小股骑军,哪怕他们这边尽是仗打老了的资深军将领军弹压,却还是让金人突入了三层栏栅,损伤甚重!
两个指挥被击溃,一处民夫营,大约五六百人惨遭屠戮。
浓重的雾气里,弥漫着烧焦的味道,偶尔还能见到未扑灭的火光摇曳……似乎就在向这位鄜延路大将诉说着昨夜悲惨的失败。
吴玠领着大约两千神臂弩手和两千重甲步卒就列阵于这些破碎的防线之后,防备着金军借着浓雾掩护再度突袭。
他的身后,是一片混乱喧嚣——麾下军将正驱赶着民夫将青化镇里的积储转运往延安府去,他们已然在为弃守此地做准备……
望着这一切,这位如今兵马最为雄厚、建制最为完整的吴大统领,忍不住向站在他身旁的李彦仙感慨道:“咱们这才正面接战一日夜,居然就打成这等惨状,真不知当年青州、汴京,靖北王麾下御营是如何打的……”
“不知道……”李彦仙同样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望着辅兵们将尸首挨个码好,此时虽已是秋冬之交,并没有那么快地腐烂,可他们也不可能放任自己的袍泽兄弟就这样烂在野地里。
“伤亡情况怎么样?”他问道。
“这狼背岭是金军夜袭重点,死伤也是最终的,守军被打废了两个指挥,死了怕不得有四五百人,加上山下那个民夫营地,此一战损伤已超千人……刚刚清点,金军人马尸体不过百余……”吴玠说着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咱们西军精锐,就算比之御营有所不足,也不过差得有限,却未曾料想,昨夜这样一碰,会是这样结果。当真惭愧得紧!”
“五换一,晋卿……”
李彦仙见他气馁,有心想要安慰,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劝他其实已经做得不错?这样的伤亡,比之太原那等败绩其实已经是相当不错。
或者跟他说,这不过是匆忙迎战所致,若是自己这般匆忙立寨戍守,只怕做得会比他还差?
不过吴玠显然比他看得开的多,他同样看着那些正在被搬运的战亡甲士,直了直自己的腰,扭头对李彦仙说:“是!若是算上民夫们的性命,怕是十换一都不止。这一笔血债,咱们可都得仔细记得——金人、夏人,来日咱们须得与他们一一算个清楚!”
说罢,他一抖披风,皱着眉头问麾下道:“……靖北王大军到了何处?张相公与赵哲那边有何消息?如何军报已经送去两日多了,到现在却连个回信都没有!”
“那王爷的兵马就在咱们身后不到五里,不过那又有什么用,不还是一兵一卒都没派上来么……”还未等手下回话,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从雾里钻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铁塔般的身影便出现在二人背后,那人全身覆甲,甲叶上尽是雾水,仿佛被人从水中捞起来似的,正是泾源军都统制曲端!
“曲都统……这是何意?”李彦仙认出来人,犹豫着问道。
“……只是看在咱们一道打了这么久的份上,好心过来告诉二位,莫要再去管那位王爷闲事了,当下战局,还是担心担心咱们这七万儿郎们的死活吧!
——怕只怕,咱们这边拼成个尸山血海,那位王爷也不会动一兵一卒,毕竟……人家如今挟天子,咱们这些一个个却都是不听令的诸侯!这位顾王爷,手段决心比之此前童宣帅、张宣抚可是要狠辣许多,定然早早就已经打起让咱们顶在前面,与金人、夏人拼个你死我活的算盘!借着他们之手,替他扫平隐忧!”
曲端说着,又指了指浓雾之中:“两位将主,可别怪我不念香火之情……这时辰雾气太大,我的斥候摸不清对面情况,可也能察觉到大量兵马正借着雾气做大规模的调动。他们本就比咱们擅长野战,昨夜小股兵马袭营,大军结结实实休整了一夜,今天正该趁我军立足未稳加以冲击!你们才来了几天?怕是营盘都没扎坚实罢?完颜娄室、嵬名察哥这等名将怎么会放弃这等机会,怕是决战就要在今晨展开!咱们扪心自问,没有顾渊那四万御营……就凭着这些撤下来的残兵败将,营寨不坚,补给不足,可能挡得住?至于张浚和赵哲那两个废物,只怕更是躲在顾渊之后看风色行事,压根指望不上!”
他一口气将心中想法说完,俨然已经是对于后方这些可能的援军丧失了全部的信任。可吴玠与李彦仙对视一眼,还是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童宣帅如何能比顾枢相……他若真想剪除咱们,这承平两年找个理由便做了,何苦要在这当口,假借金人之手!”李彦仙毕竟是被曲端接应下来的,欠他一份人情,此时不好直接抚了这位曲都统的面子,压低了声音劝了一句。
却不料,曲端对这说法却是嗤之以鼻:“哼……顾渊的确有几分本事!可我看来,自他摄政之后,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不然如何就在延安府踟蹰不前?”
“曲端……慎言!”
吴玠是正统的西军将门出身,虽然看起来已彻底投靠顾渊,可心底却难免忐忑。作为在场爵位最高的人,他厉声喝止了一下,但却不知该如何与这颇有些不羁的骑将将这话题说下去了。
——恰在此时,只听得背后传来大队马蹄奔涌之声,接着便是一骑穿着披甲明显与西军不同的传骑执着一杆赤旗,在这些西军军将亲卫前勒马,威风凛凛地向着在场这些西军名将们传令:
“——靖北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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