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此次轻骑而来,就是不想暴露自己身份,因而没有上前打搅这位一方节帅最后的布置。一直看着他挥手遣散了那些忐忑不安的党项贵族,方让亲兵把住周遭,眼看所有闲人都被遣散,才上前去。
岳飞自然是收敛起刚才的威风煞气,朝着他恭谨地行了一礼:“王爷!末将不知王爷行军如此之快,有失远迎,还请王爷……”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顾渊打断了:“鹏举不必与我如此客气的,倒显得咱们生分……”
他说着,还如从前那样,顺势想去拍这位年轻帅臣的肩膀,可却被岳飞后退一步躲开。场面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二人这样立了片刻,谁也没说话。好像都在酝酿措辞,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此时的黄河岸边,日已西沉。远方巨大的贺兰山脉横陈在无边旷野上,黑沉沉的,像是一头巨兽的骸骨,它被余晖镶上一层金边,将这戈壁滩上长河落日的盛景,显得愈发苍凉壮阔。
顾渊收回了手,讪讪地向西眺望一眼,没话找话:“那便是贺兰山口吧?转过这山口,便进了西凉府地界。”
“是贺兰山。”岳飞干巴巴答了一句,态度仍然恭谨,甚至全身都紧绷着。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啊鹏举,你自己词中所写,今日算是实现了吧……”顾渊说着,又把目光落在这员自己的军事柱石身上。他当然知道岳飞此时在闹什么别扭——自己当日匹马上殿的篡逆之举,着实是与这位岳帅的信仰起了不可回避的冲突。
“王爷词作,末将不敢冒领……”岳飞一拱手,又向后退了一步。
当日听闻汴京宫变的消息,这位岳帅第一反应居然是整军勤王,可他手里那些兵马、那些参政听见这一消息,却无不关心鼓舞,狂热地呼唤着顾渊的名字,让他只觉彻底的无力。消息传来的那一夜,这位顾渊麾下的方面帅臣之一握着帅印在自己帐中坐了整整一夜,最后终是长叹一声,选择了按兵不动。
顾渊觉得,他能作此选择,当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他们这些年的同袍之谊,因为这位顾王爷到底是没有相负当年许下的狂言,一点一点将山河再复;而另一半原因,怕还是看在他最后没有直接篡了那赵家天下吧……
只是从那之后,他们二人之间便几乎再无什么私下往还。
所有的联系都是冰冷的命令,甚至还是借由虎穴之手转达,仿佛是在赌气,又仿佛是都害怕挑破那层窗纸。
此次西北大战,顾渊更是在军略之中便将他直接排除,此中之意,二人谁也不提,却彼此心知肚明。
这位年轻帅臣几乎是自我放逐一般选择了这闪击兴庆府的差事,得胜之后又去平镇四方,所作所为都有意无意想间都在避开与这位靖北王的再会。
今日,若不是顾渊直接以一纸手令强令他扎营等待,怕是岳飞已经兵发西凉府,去逼降那位甘肃军司统军野利休哥了。
看着岳飞那副沉郁的样子,最后还是他先苦笑一下,缓缓开口,索性挑明了话头:“鹏举在想什么?是觉得我称孤道寡,终是负了当年奔袭淮水时的一腔热血?还是觉得我心思深沉,要做这当世曹操王莽,代了这赵家江山?鹏举爱惜羽翼,想做大宋的忠臣、纯臣,不愿随我这盗世奸雄继续向前,鞭笞天下了么?”
岳飞听他如此说,心底一惊,可抬眼看了下这位王爷,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老子手下灭国之将,何时变得如此吞吞吐吐!”
“是……”
被顾渊这样一逼,他无从选择,只得拱手应道:“末将只是觉得……王爷从当年桀骜不驯的一方节度到如今……如今权倾朝野,确是变了许多。变得……再不似当年了。”
“不似当年?”
“是……”岳飞仍然低着头,索性横下一条心,“当年咱们兵微将寡,可人人心头皆有一捧燃火,要焚烧那遭烂的世道,为这大宋打出个朗朗乾坤!当年谁又能想到今日……曾经在淮水日出之时跨着战马要拯救这天下的英雄,为何会被这时局推着最终要成篡天下的叛逆!”
他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也幸好周遭已然肃清,方才无人注意二人之间尖锐的争执。
“英雄?叛逆?时也……念也!”顾渊缓缓开口,沉默半晌,叹息一声,“……鹏举可还记得青州城下的十二道金牌?”
“记得……”岳飞停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沉郁,“当时心中悲愤——飞,此生难忘!”
“那本来,应是给你的……”顾渊笑了笑,没等岳飞反应过来便继续道,“若说篡逆,当年青州城下,我便知道,这片天下,凭着朝中诸公、凭着那几位官家是不行的了——或许这便是我来此一世的理由吧。鹏举,这朝中暗涌,凶险亦如战场。有些事情,我若不去做,若是停步不前,便是万劫不复!风波亭的天日昭昭、回荡我们这个文明一千年的愤懑!你不懂,我却看得清楚!”
“风波亭……天日昭昭?”岳飞重复念了一句,虽然还是不懂,可却莫名地闭口不言,不再与这位王爷争辩什么。
见他如此,顾渊也想了想,又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岳飞。
这一次他没有闪躲。
“五年了,当年咱们一道起家的兄弟,谁又没变呢?”顾渊见状,沉声劝道,“虞允文那小子现在心思深沉得很,整天板着张脸,不知在算计着什么,平日里都不敢招惹他了……
张泰安残了,却撞了大运,讨了个好娘子,我也不敢再放他上阵厮杀;
刘国庆一心只想经营他那支白梃兵,便是再怎么给他加官进爵,这辈子他领此三千重骑也就到头了;
泼韩五倒还是那泼韩五,不过他那咋咋呼呼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掩护下,怕藏着一颗封王的心思……
只有鹏举你——只有你,还固执地想要做当年的自己!
可是——尽忠报国……你背上那四个字,让你忠的是谁,报的又该是谁?当此变局,还须得想得清楚!”
说罢,他便不再言语,也不再去看岳飞,只是盯着远方金乌坠入山影之中。而他负甲荷刀的身影一直就立在那里,沉稳如一座山岳。
过了许久,当天边最后的残光暗淡下去,他终于听到岳飞含混着开口说道:“末将……若是想得清楚,又如何会有今日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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