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幕被风卷动的时候,发出连串清脆的声响,完颜宗弼略微将目光移开一瞬,而后又移了回来,警觉地盯着面前那张精致的面庞……
他始终保持着跪坐的姿态,全身紧绷,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这样的姿势,更方便他拔刀出鞘时用上腰间的力量,而他出刀的速度,在女真一众宗室亲将们之中无疑是最快的一个。
女人披着件纯白的狐裘,看着他的模样,嗤嗤地笑着。
不知怎么,每次对上面前这女人,他就觉得自己在面对一条毒蛇。
红叶是她的假名,也是她的掩护。
红叶覆盖之下,怕是毒蛇血红的信子,同不知多少暗夜之中流淌的鲜血。
“四太子已经出入我们这里这么多回,如何还如此草木皆兵?咱们左右还算是半个盟友,事成之前,当不必如此戒备吧?”
女人朱唇轻启,笑着,明知他从不饮自己这里的东西,却还是替他斟满一杯茶水。
她与其他人不一样,见到这位女真重将,几乎不怎么叫他的封号,只管他叫四太子。似是有意无意在嘲弄他的年轻冲动,又似是在以这种特殊的称谓,故意挑弄着什么一样。
完颜宗弼从来不为所动,他总是不解风情一般,冷着张脸,纹丝不动,手还总会放在自己那沾染了无数鲜血的刀柄之上,像是警告着这个可怕的女人不要离自己太近。
“咱们如今合作,不过是互相利用!你身后那位王爷,是真心想要扶某上位么?做些戒备,总好过到时尸骨无存还不自知!”
他盯着女人的手,冷冷地说。
“是……四太子与那位俱是谋国之人,不计毁誉,也要达成心底目的。若说真心……四太子最后选择与我们合作,又有多少真心呢?”女人说着,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上一杯香茶,意有所指,“四太子的手总是放在刀上,是想事成之后,杀人灭口吧。不过这样也对,您是大金的末世之璧,要扶大厦于将倾之时,又怎能同南朝那位权臣合作,做这谋国的勾当呢!”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戳中了完颜宗弼心底最深处的那点隐秘。这位已算不上年轻的宗室亲将,只觉手心的汗一下子渗了出来。可面上,他却还保持着镇定,冷笑着应道:“你们这些契丹余烬,竟甘愿替宋人玩这些阴诡手段,难道真以为顾渊那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虎能叫你们复国不成?”
他说着,难得咧嘴笑了一下,居然称赞起女人的美貌来:“某瞧着,你生得也不错,不若事成后跟了某,总归也能给你个侧妃当当……”
可他的面前,女人却是波澜不惊,淡然回道:“侧妃?四太子说笑了,我已经老了,而且在这见不得光的地方待了太久,不似那些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怕是不能服侍您太多。何况——”
她说着话锋一转,嘲弄地笑了起来:“我已经做过一次亡国之女,也不想再做第二次!”
完颜宗弼脸色一沉,过了半晌方才冷冷说道:“棋子还未落尽,乾坤尚无定数!”
“这个自然……”红叶也不和他争辩,而是坐了下来,根本不理会面前兀术脸色上阴晴变幻。
她从怀中取出一份密信,递给他,语气平常,就如同歌女与恩客的闲谈:“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与四太子聊聊正事吧。粘罕那边也许这就日就要动手,他从北面私调的两千甲士,如今就停在城北二十里处,他是大金勃极烈,调个几百兵入城还是轻易可以做到的……”
借着摇曳的烛光,完颜宗弼瞥了一眼那封密信,见上面的确是粘罕字迹,也不知面前这女人是如何弄来的。
“调兵之事某知道……云内诸州两千精骑嘛。但如今,燕京是皇帝行辕所在,大家都有所避讳,外城是某的兵马和郭药师那些常胜军,内城交给了天子亲军戍守,他粘罕就算能混入个几百人来,也成不了事,能有什么用?”
“几百甲士,在燕京这种大城中翻覆乾坤自然不可能,可四太子,若是那些甲士只为杀你一人呢?”
红叶笑了笑,起身走到完颜宗弼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只不过那一身冰冷的重甲阻隔了她这绕指柔情。
“如今大金朝局,你同完颜宗翰早已势如水火,你们二人,一人想要北归休养生息;一人想在此决一场国运……从我这外人看来,两条路都是赌,要么在赌战场决胜,要么在赌南边那位的决心。我一青楼女子,自然不知二位王爷谁对谁错……可我却知,你们二人之间,已断无和解可能,四太子既然都肯与我们这些南朝鹰犬合作,又如何肯定,粘罕那边没有磨刀霍霍……”
她一面说着,手却一面顺着肩甲,终于摸到了完颜宗弼的领口。
可她未能得寸进尺,那位女真重将将他的手死死攥住。
“粘罕……想要兵变?”
这一次,完颜宗弼没有绕弯子,将她一把扯到自己面前,借着烛光,他清楚地看到女人手指和虎口上厚厚的茧子——这个女人,果然不似外表表现出来这般娇柔。
“不然呢?”
狐裘掉落地上,她示威似地昂着头,依然嘲弄地笑着。
“容我提醒四太子,南面已经入春,留给你们政争的时间可不多了?四太子若是还在犹豫,你那位堂叔……某些时候可比你狠辣许多!届时燕京城中一夜血雨腥风,四太子五万雄军被隔绝城外,其中还有两万是拔离速将军所领粘罕旧部,真要拼死一搏,以你府中那几十亲卫可挡得住?”
“你们……你们在粘罕那边也埋了人!”这个时候完颜宗弼也猛醒过来,强忍着怒意,掐着女人的脖子低沉地咆哮,“——顾渊此贼,当真歹毒!某真是瞎了眼,居然想要与虎谋皮!”
红叶被掐得几近窒息,她拼命地试图掰开他,可却觉得那手如铁锢一样,让她根本无从挣扎。最后还是完颜宗弼将手松开,任她匍匐在自己一身重甲上,剧烈地咳嗽着。
“……便是……便是……两头下注,四太子又如之奈何?”红叶平顺了许久,方才断断续续地说道,“——这大金注定只容得下一只猛虎,就如这天下只容得下一位雄主!”
听着她的嘲弄,完颜宗弼霍然起身抽刀抵在女人光洁的脖颈上。
“他们打算何时动手?”
“就在这几日吧,”红叶无视了近在咫尺的刀锋,冷笑着与之对视,“粘罕当会以皇帝名义宴请四太子,也许还会装作讨论下退出燕云之计、也许什么都不讨论甲士直接一拥而上。可无论怎样,结局都是一样……四太子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失去了燕云十六州,女真军兴十年,吞辽灭宋攒下的那口气也就烟消云散了,若想救你的大金,只能在此一战!而那位王爷,愿助四太子夺权,与他摆下堂皇之阵,决此乾坤世界!”
“好……好!好!”
完颜宗弼听了先是愣了片刻,继而冷笑着收起刀,将面前女人从地上拉了起来,上下打量着她,可目光却好似越过她,投向千里之外的汴河之上。
“——顾渊,足够卑鄙,却也足够英雄!居然敢叫你这样明明白白,将这无解阳谋摊开在某的面前……”
他说着忽然弯腰,端起尚有余温的花茶,仰首一饮而尽。然后将茶盏重重地摔在案几上,冲着红叶,目光狠厉:“那便如他所愿!问这乾坤世界,将入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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