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涌山叠,
年少周郎何处也?
不觉的灰飞烟灭,
可怜黄盖转伤嗟!”
随着日头西沉,顾府中厅前的庭院中亮起了灯火。
十几面铜镜围拢四周,将火烛的光聚拢戏台之上,临安城里最有名的戏班被请过来,在那位统领着殿前司三万五千强军的赵殿帅面前,唱起如今最流行的戏文。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
戏里演的是三国故事,据说还是顾王爷亲手改的。寥寥数语,起承转合,便勾勒出昔日名将的雄姿英发。
“这也不是长江水呀,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灯光之下,戏子们插着靠旗,舞着花枪,飞扬身影,让唱词之中那些人物一个个恍若活了过来……与今日英雄渐渐融做一处。
“光阴似骏马加鞭,浮世似落花流水……”
赵璎珞放下了筷子,跟着戏子们喃喃重复了一遍戏文,一时间,竟听得有些痴了……
“十九姐可是吃不习惯这里的饭菜,我吩咐人再去准备些吃食?”
身旁,忽然传来温婉的女声,将赵璎珞从那千古英雄的赤壁战场又拉回现实当中。她看了一眼,发现顾瑾不知何时已坐到她的身旁,这位顾渊二姐心思细腻,一双眼睛在灯火间闪烁,有如狐媚。
“无妨……船坐得久了,没什么胃口。”赵璎珞嘴上应和着,默默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那酒显然是上好的佳酿,却不知里面又调入了什么,品起来有一股花香。
“这样便好……”
顾瑾想了想,也没说什么。这位帝姬,三年前可不是这样子,那时候她像是跃动的火,哪里像今日这般心事重重。
而那心事,说到底还是她那避而不见的弟弟留下的结——情字从来难解,更何况他们二人的这一字上,还牵扯了太多的黑白难辨。
……
一段唱罢,自有顾家子侄上前给那戏班打赏,打发他们先行离开。
许是见顺德帝姬兴致不高,宴席之上,诸人的交谈都显得愈发的谨小慎微,一个个也都交换眼神,窃窃私语中揣测着那两位天家帝姬的心意。
全场似乎只有吕颐浩超然世外,这位老相公趁此端起酒杯,他已经喝得有些多了,身子摇摇晃晃,两颊绯红:“好啊!这词曲、这唱功,当真是唱尽人间一股英雄气!只不知,千百年后,咱们顾王爷与顺德帝姬故事,是否也会出现在戏文之中啊……”
说罢,眼见无人应和,他也不在意,讪讪地笑了笑,而后自去寻桌上看上去年纪最大的那位顾老爷吃酒。宴席被他这样一番闹腾,桌上原本显得有些冷淡的气氛终于渐渐地热络起来。
“吕相公喝多了……如何都开始编排起顾王爷与璎珞的事?”
赵福金也跟着应承一句,她原是想将话题支开,不让吕老相公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可话到嘴边,看了看自己妹妹有些飘忽的眼神,在心底叹息一声,还是转念道:“不过说起来,山河破碎之际,他们能携手并肩,终此乱世,也确实是神仙似的话本了……”
一语话毕,台上戏子已凌乱收拾完道具撤走,可却仍有一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台上,扶刀而立,在春日晚风中淡淡地唤了一声:“璎珞……”
赵璎珞听到,往那边看了一眼,原本黯淡的眼神终于亮了起来。
可她没有起身,只是低下头去,又饮了一口杯中之酒。
“王爷……”
席间诸人,纷纷起身,向这位靖北王行礼。
可顾渊却没有理会他们,他径直走向赵璎珞,而后牵起她的手,也不说话,转身便拽着她离开。
“三郎……”
顾瑾上前半步,微微拦了一下,却被赵福金拉住了。
“让他们自己去吧……”
那位五帝姬,语气淡然,可隐隐中却带着发自内心的笑意。她看着顾瑾,笑了笑:“咱们两家,乱世里纠葛至此,幸好还有他们,方能事事留一些转圜的余地。只是这些事于他们而言,天下、家国、情义纠缠一处,剪不断、理还乱……
问何人妙手,能解连环?这世上,怕是也只有他们自己了。”
众人还惊诧莫名间,就看二人的身影已经引入暮色,马蹄踏响府门外的石板路,渐渐远去,消散在临安城的春日晚风之间。
……
二人驰马,一气掠过临安的繁华长街,一直到城西北的一处凉亭方才驻马。此时已是河灯初上时分,赵璎珞看了看周围,借着最后一点光亮,只觉南下以来一直压在心口的那股浊气,终于散去得差不多……
顾渊将马拴好,却见赵璎珞依然骑在鞍上,看着他的眼中,若有星辰闪烁。
她的目光注视下,这位权倾天下的靖北王难得心虚地闪避了半分,如实说道:“抱歉这时候方才来迎你。其实,我来临安,并没有什么抽不开身的大案,实是有些事,一时想不清楚……耽搁了。”
“哦?”赵璎珞看他这副犹犹豫豫的样子,歪了歪头,笑了一下,也看不出她究竟是欢喜还是在生闷气,“——顾王爷算尽天下,却唯独算不明白情字么?”
“若是她人,自然可以。可若是你,如何能算清?”
顾渊已经不再年轻,尤其这几年沙场铁血,早将曾经哄女孩开心的那些甜言蜜语抛到九霄云外。刚刚这句话,只是觉得情绪酝酿至此,脱口而出,说完之后方才惊觉,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去,看着不远处一池春水,被风吹皱。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向这位帝姬伸出手来,扶她翻身下马。
临安的春日夜晚已不算太冷,可赵璎珞的手却是冰凉的。她握住了他,便没有松开。
“璎珞……如今朝中军中,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劝我们大婚。”顾渊牵着她的手,走向池塘边。
“嗯。”赵璎珞低低地应了一声。
“此番南下,彬甫与你五姐那边整出这等排场,多少也有这般意思。”
“我知道。”
“可我却想着……”
说到此处,顾渊忽然觉得赵璎珞的手紧了一下,她的步子也跟着缓了片刻,迟疑说道:“想着什么?”
顾渊看了她一下,手上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想着如此大婚,世人只觉我想以你为进身之阶,堵天下悠悠之口,却将你一片真心都摆在了权谋场上,多少有些太不公平。凤凰渡口,你我相识一场,一步一步登上如今权位,其中每一步,我似乎都利用了你。”
他犹豫了一下,问:“不怨恨我么?”
“有何可怨?又有何可恨?”赵璎珞说着,却突然挣开他怀抱,晃到顾渊身前,她勾着这位王爷的脖子,静静地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我初时只想,顾参议胸中韬略,也许能助我大宋,挽此河山。因此示好于你,却没想到一步一步将自己陷入进去,还不自知……”
她顿了一下,盯着面前之人——楼船夜雪中那位聚拢溃军、妄称官职、与她狂言要一点点将山河拼凑回来的参议,此时已不再年轻。他一身铁甲森然,摸上去冷硬,就像是那些当世枭雄们的心。可顺着领口缝隙,将手探入铠甲之下,那里依然滚烫恍若有火焰在血液里奔行。
赵璎珞忍不住地踮起脚尖,这一次还不待她反应,灼热的吻便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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