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处道旁二楼,一间风雅茶室之中,秦相之子秦思朝,这位中京城第一公子同样站在窗边,目视着夏景昀缓缓走过,脸上笑意盈盈,“重情重义如此,夏高阳,实在是让我自惭形秽啊!”
马栏街,正是风和馆的所在。
馆中的姑娘此刻皆穿着难得的素色衣裙,聚在街口,等待着凝冰的灵柩行经此地,向她做最后的告别。
或许是感受到了江安侯府的压力,又或许也想安抚馆中人心,风和馆的东家也默许了此事。
“来了!”
有眼尖的喊了一声,众人连忙垫脚翘首望去。
只见一队并不算寒碜的队伍缓缓走了过来。
她们这些人,没少经历过身边人的生老病死,曾经的红娘花魁,染病而亡,落寞而死的,都曾见过,有几人能得如此待遇,不过薄棺一口,甚至草席一卷,草草葬身乱葬岗中罢了。
有心性浅些的忍不住喃喃道:“我若死后,能得如此风光大葬,亦是满足了。”
当队伍走近了,她们瞧见了站在灵柩右侧,扶灵而走的小婢女影儿,这个曾经还带着几分娇憨又有几分刁蛮的小姑娘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面色沉稳而肃穆,抿着小嘴,脸上泪痕犹在。
而等到了这时候,她们才看见那个走在最前面的男子面容,所有人都蓦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身影。
她们是什么人?
是穿金戴银、绫罗绸缎,花枝招展、众人为之不惜一掷千金的花魁,是多少人渴望一亲芳泽的梦中情人;
也是人尽可夫的妓女,是千人骑万人睡的婊子,是这世间最被人唾弃的存在;
但她们,归根结底,是身世凄苦,沦落风尘,如木偶般被人安排着人生的苦命人,是日子凄凉,平素便要受诸多欺辱,一等年老色衰,一无所长,疾病缠身,更要屡遭嫌弃的风尘女;
是那尘世之中,随风摇摆不定,一生不得安稳的无根浮萍。
而这,并不是真正的关键,真正的关键在于,她们的人生从无光亮。
一日为妓,终生为妓。
赎身又如何?从良又如何?
她们的沦落是命运的强压,但即使她们鼓足了所有的勇气,试图反抗命运,试图自己掌握命运,不想过那种她们自己都无比唾弃的生活时,世道狠狠地一巴掌拍过来,告诉她们,休想!
老老实实地在烂泥里沉沦吧!你们此生已不配为人!不会再有资格,过得像一个正常人!
但如今,就是有一个这样的人,本是那高高在上的天上星,云中月,却愿意为了她们这样的笼中麻雀,投来目光,洒下一片辉光。
俯下身子,亲自送葬。
告诉她们,你赎身了,你清白了,你守住了你的清白和贞洁,我便认可你!不会再拿看待妓女的眼光来看你!
也让她们知道,你被鄙夷被唾弃的,只是那个身份,只要你心存良善,努力上进,有朝一日摆脱了这个身份,你也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放肆地喜怒哀乐。
只要心存希望,人生,不是全然黯淡无光!
这是一种外人永远无法理解的黯淡和压抑,但此刻,夏景昀成了她们人生的光。
她们感同身受,感激涕零,更有甚者,更是直接捂着嘴,哭了起来。
在一旁,帮忙联络的公孙敬瞧见此景心头也是一叹,轻声道:“各位姑娘,上去送凝冰姑娘最后一程吧,别耽误了。”
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从街口走出,走到灵柩前,一人洒了一把纸钱,而后由领头的春丽姑娘将手中的白布花轻轻搭在了灵柩之上。
她看着夏景昀,深深一拜,“夏公子,多谢你,为凝冰妹妹送葬,也为我们这些苦命之人,留了个最后的念想,有了余生的希望。”
在她身后,风和馆的姑娘,也朝着夏景昀深深一拜。
无言泪流。
走完了流程,本该送完即走的姑娘们,却没有谁挪开脚步,而是默默跟上了队伍。
夏景昀看了她们一眼,也没有驱赶。
一旁的高楼上,一个闻讯来看热闹的公子哥嗤笑一声,“沽名钓誉,连这点名声都不放过,果然是一派泥腿子的小气嘴脸。”
他身旁的人笑着附和,“可不是么。但他却不知道,这样的名声对咱们这些权贵家庭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事。若是知道后果,他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哈哈!”
公孙敬遥遥看着这一幕,虽然被触动了心头的良善柔软,有些感动,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得不偿失。
有这么多风险,这么多麻烦,就赢得了一个风和馆里的妓女的拥戴,不顶用啊!
但他的叹息还没出口,前方的街口,便又走出了几个姑娘。
“夏公子,我等是万花阁的,也想送凝冰姐姐一程,不知可否?”
夏景昀点了点头,“多谢。”
几个姑娘上前,将一条白布花搭在了灵柩之上,然后看着夏景昀,“夏公子,该我们谢谢你。是你让我们知道,我们只要愿意好好做人,能够做出好事,也是会被人尊重的。清白和尊严于我们,不是丢掉了就再也捡不起来的东西,我们的余生不再是全无念想,生有希望,死亦不绝于光。”
说完,朝着夏景昀齐齐一拜,竟也没有回去,而是默默跟在了队伍之后。
而就在此时,前方的一条巷弄之中,又齐齐走出了几个姑娘。
而后,三个、五个、十个.
附近的数条巷弄,竟陆续有青楼女子走出,朝着灵柩旁汇聚。
她们手持白布挽成的花,默默来到了灵柩之前,行礼,献花,然后朝着夏景昀默默一拜,或跟在队伍之后,或驻足目送离开。
满城青楼妓,共拜一人心。
夏景昀目视前方,肃穆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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