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里外的大军袭来的消息,在中京城的夜色中,毫无悬念地激起了阵阵涟漪。
“知道了吗?英国公和萧相回军了。”
“慎言!什么英国公、萧相,那是逆贼吕如松、萧凤山!”
“当下这么叫,那谁知道再过一两个月,又还会不会这么叫呢!”
“那也是今后的事,当下就管当下!”
“行行行!那你说说,他们能行吗?”
“难!汜水关那是天险,朝廷对他们也不是没有防范,在继位第二天就让岳平武带了一万人去占据汜水关据敌。更何况,羽林、虎贲两军的统领都已经入宫效忠,如今这中京城,兵员也能凑齐两三万,再加上这中京城的城防,他们纵然有五六万精兵,怕是也难啊!”
“世事无常,谁知道呢,就像当初谁能想到在那样的情况下,胶东郡王还能翻盘呢?”
“哎,也是,难呐!”
“那我们该当如何?”
“静观其变吧。”
“可要做两手准备?”
屋子里没了声音,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时局变幻如此,行走其中的世家大族也好,普通官员之家也罢,皆如巨浪之中穿行的小舟,一个不慎便可能有倾覆之危。
但是,对于那些本身就已经快要倾覆的“舟船”而言,此刻的消息,便如同救命稻草一般。
宁远伯府中,当代宁远伯悄然将几个亲兄弟叫到了书房,关好了房门。
“消息都知道了吗?”
“知道了,大哥,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德妃那个贱人直接杀了那么多宗亲勋贵,咱们跟着她还能有好?若是大局已定也就罢了,如今英国公领精兵来袭,我等只要重新迎回英国公,便能过上安稳的好日子。”
“但是,陛下和皇太弟都被这些乱党抓了,英国公回来又能如何?”
“是啊,而且眼下英国公和萧相还被堵在汜水关外,汜水关那可是号称天险,他们能不能进得来还是个问题。”
“你们一个个的,难又如何?难就不做了吗?那夏景昀和胶东郡王当初的情况不比咱们更难?人家知道,不反抗就是死!所以人家想尽一切办法成了,成了之后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咱们只要帮着英国公和萧相成功了,咱们难道就不能从伯爵一跃成为公爵吗?当初先祖拼了性命,才有我们这些子孙几百年的富贵,如今咱们就不能拼一把了?”
“大哥说的是!听大哥的!”
“大哥你吩咐!”
“好!那咱们就好生合计一番,看看咱们如今在城里能先做些什么准备!”
——
翰林院,徐大鹏和曾济民伸了个懒腰。
“子泽兄,咱们回去吧?”
“稍等,我把这一页校完!”
片刻过后,曾济民停笔,收拾好东西,和徐大鹏一起走出了房间。
翰林院中,灯火通明。
二人走出,迎面便遇上了那位曾经当面羞辱过徐大鹏的学士。
三日之前,随着胶东郡王继位,夏景昀如天降神兵一般从一个乱臣贼子摇身一变成了扶龙首功,被牵联入狱的李知义立刻被放了出来,而被欺压在翰林院最底层的曾济民和徐大鹏也瞬间迎来了局面的好转。
那位曾经当面怒斥羞辱他的翰林学士,甚至带着几分谦卑和讨好地向他陪着笑脸,说着一切都是误会,然后恬不知耻地夸奖着二人尤其是徐大鹏的坚韧志气。
此刻,这位学士又与他们迎面而过,嘴角扯起一丝勉强的笑容,微微颔首,便快步离开。
徐大鹏扭头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皱眉。
“怎么了?”曾济民好奇地问道。
徐大鹏道:“你有没有感觉,田大人今日有些异样?”
“异样?”
“前两日他但凡瞧见你我,那笑容之谄媚,让人不齿,但今日,却全无那等姿态。”
“你啊!莫不是还喜欢上了被这等人逢迎不成?许是他自己也觉得那般作态太无风骨了吧。”
曾济民到底是正人君子,开口便为对方给出了一个他认为合理的解释。
徐大鹏想了想,也没再多说,二人便各自回了家。
——
秦家,秦家家主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抬头看了看天色,竟然才刚过酉时。
这算是自政变之后这三日来,他最清闲的一日了。
但很是疲惫的他心头却没有什么轻松,很显然,他是听见了今日飞快在城中传开的消息。
于是,他起身来到了后院。
当日奋起余勇,亲自带着死士冲了一阵,虽然后面都在马车之中,但也着实让秦老家主耗费了不少的精力,这些日子都在静养,此刻正在后院水榭之中,拿着一根钓竿,安静地钓着鱼。
秦家家主走进来,见状便收敛了动作,也压低了声音,“父亲。”
“嗯。”
“今日城中传来消息,英国公.哦不,逆贼吕如松和逆贼萧凤山引兵回攻京师,城中一时人心惶惶。”
“嗯。”
老家主又是淡淡嗯了一声,就在秦家家主有些懵逼不知道怎么接的时候,老家主开口了,“那你怎么看?”
秦家家主酝酿了一下,尽量斟酌着词句道:“孩儿有些忧虑,贼军势大,如今虽关中、武威州、雁原州、雨燕州等地皆有响应,但是却不直通中京。云梦州大军在襄阳遇阻,中京孤城固守,四面无援,英国公身后还有狼牙、九河、白壤三州,如若汜水关被攻破,恐怕大局堪忧啊!”
老家主头也不回,“岳平武不是已经领兵去汜水关据敌了吗?羽林、虎贲投效,其余各地哪儿有什么大军可以威胁中京的?”
秦家家主叹了口气,“但是世事无常啊,您想先前对方那么好的形势,咱们都能翻过来,对方未尝做不到啊!”
老家主终于扭头,定定地看着他,秦家家主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父亲的认可,正待进一步阐发自己的观点,没想到老家主语调一高,起身就是一个板栗,“蠢货!蠢货!蠢货!”
“诶!父亲,别动手,诶额诶!我错了!”
老家主收手,“错哪儿了?”
秦家家主:.
老家主哼了一声,倒也没再动手,“你既然都知道夏景昀在那样的情况下都能带着大家翻盘,那你就没想着,他如今手握如此多的筹码,还能输了?”
他气鼓鼓地坐回位置上,“还有,苏家那个老东西,鬼精着呢!你爹我此番立了如此大功,他要不想他孙女今后做妾,他会不绞尽脑汁立个相应的功劳?”
“你出去看看,中枢重臣有几个慌的?也就你们这种半吊子在那儿自以为是!别人半吊子也就算了,你比他们多知道多少事情,还能说出这么愚蠢的话,你说我说你什么好!”
他没好气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一天天的,少操点空心,多.算了,走吧走吧,闹闹嚷嚷的,把我的鱼儿都惊着了!”
秦家家主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嘟囔着:“这不是你自己在闹嘛!”
“嗯?”
“没事,孩儿告退。”
这么大人了,还挨一顿劈头盖脸的骂,自然是有些不爽的,但比起这个,彻底放下的心让秦家家主觉得这一趟还是很值的。
——
礼部,随着三日前,事变当日,前任礼部尚书王若水抛妻弃子,畏罪出逃,不知所踪,原本的礼部右侍郎直接从礼部三把手变成了暂代一把手,大喜之下,当即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忙活。
这三日之内要准备好举办登基大典的一应仪程,着实是个不小的活计,但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在新君面前露个脸,立下一个绝对会被新君记得的大功,他当然知道不惜一切地压榨下属。
不过比起别人有良心一点的是,他也知道压榨自己。
此刻他正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张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再度检查着卤簿、礼乐、宝案、表案、诏书、各式礼服等等,忙得脚不沾地。
稍稍能够得到点休息,坐下来喝口茶喘口气的时候,他得知了那个消息。
沉默地将茶盏里的茶水喝完,他的目光担忧地看向这些准备充分的东西。
转念又自我安慰着,若是真的又换个皇帝,这一套东西我最熟,应该也还用得上我吧。
想到这儿,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管逑那么多,我就是个办事儿的,城头风云还轮不到我来操心。
——
宫城之中,夏景昀站在御书房里,看着东方白,以及坐在东方白旁边的德妃,微笑道:“这城中之人,大体上就是这么几种想法,坚定相信我们的,迟疑着想要两头下注的,不操心此事的,以及欣喜若狂想要趁机准备推翻我们的。”
“原本我是想与太后和陛下商量一番,稍稍引诱他们一下,比如将登基大典推迟,再示个弱,让他们主动跳出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的。”
东方白登时张口欲言,夏景昀便住了嘴,“陛下有何指教?”
东方白又摇了摇头,“阿舅既然如此说了,想来我想的那些事情,你都已经想到了,我就不用多嘴了。”
夏景昀和德妃都微微一笑,夏景昀开口道:“的确,这种时候,万不能因小失大,为了几只蚂蚱坏了整个大局得不偿失,所以,只能暂时饶过他们了。不过我已经让胭脂帮忙多留意着点,但凡有异动,他们都跑不了的。”
德妃却开口道:“黑冰台是留是散?”
夏景昀想了想,“臣以为还是先维持原状不动吧,等赵老庄主入京,问问他的意见,他对这方面的事情较为精通,想来能有个最好的解决方案。”
夏景昀对这种特务机构是十分反感的,但也知道在这个年代维系统治,久居深宫的皇帝“耳聪目明”是非常必要的,刀本身无罪,还是看谁来用,怎么用。
所以,还真需要跟赵老庄主这个老“特务头子”好好商量一下。
德妃嗯了一声,“外廷的事情,你拿主意就好,宫中不会生乱的。”
这话一说,莫名有种男主外,女主内的默契,让两个人心头都暗生出几分异样。
夏景昀欠了欠身,转移话题,“姜玉虎已经结束了守孝,第一时间赶去了汜水关前线,有他和岳平武,外加一万精兵,再借助汜水关天险,京师可保无虞。眼下,臣更担心的是,其余各州的叛乱之事。”
德妃也恢复了平静,“的确,因为朝中权争,对叛军的清剿时断时续,各地政务不仅没有跟上反倒是愈发混乱,百姓苦盼王师,我等应当勉力而行,尽快安定天下,也算是彘儿登基带给天下万民的第一份好处。”
德妃说完又轻叹一声,“只可惜,檄文之下,天下响应者甚众,但迄今为止,只见信使不见实事,这朝局最终,恐怕还得落到吕如松和萧凤山二人身上。”
夏景昀点头道:“这一点并不出乎我们的意料,对这些人而言,他们的地位已经足够高了,朝廷很难给出他们更多的利益,只要我们之间还没有明确地分出胜负,他们是不会轻易下场的。哪怕就是他们猜中了几分可能,也没有必要去赌,所以,还是那句话,谁赢他们帮谁。我们只要能打出一个对方大势已去的局面,他们就会出手帮我们把他们埋了的。”
“不过,只要这些封疆大吏不转头去投向吕如松和萧凤山,那篇檄文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微微一笑,“其实局势已经尽在掌握,我们只需勤修内政,梳理朝堂,未来会越来越好的。”
德妃轻声道:“听说襄阳城战事有些不利?”
夏景昀微微一笑,“先前我与苏老相公及赵老庄主的信中,曾经提起过攻略广陵州之事,如果我所料不差,这应该是他们顺势而为的计策,若是消息传得快明日我们就能收到消息了。所以,太后和陛下今夜可以安眠,好好等待明日的登基大典。”
德妃对夏景昀的话没有任何怀疑,嗯了一声,“希望一切都能如你所言。辛苦了。”
夏景昀躬身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臣先行告退。”
德妃轻轻拍了拍东方白的肩膀,东方白起身朝着夏景昀行了一礼,“阿舅辛苦了。”
夏景昀连忙回礼,看了德妃一眼,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看着夏景昀的背影,德妃深呼吸几下,按住了翻涌的心绪。
东方白扭头看着她,“母后,你可是身体不适?”
德妃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彘儿,你今后会长大,会亲政,会有你自己的理想与追求,但是,母后希望你,一定要记得这些日子你经历的那些事情。不管走得再高再远,也别忘了来时的路,更别忘了这条路上的一切。”
东方白轻声道:“母后的意思是,让儿臣今后永远都不要猜忌阿舅吗?”
德妃的目光幽幽,在心里想着,其实这个位置,他要想坐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如果他真的坐了,自己的人生.
空旷孤寂的大殿中,响起了一个女人缓缓的声音,“是的,不要猜忌。”
她那相依为命的儿子,重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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