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有些难堪。
即便是当初李二陛下恼火于他在储位之争中煽风点火,都未曾说出这般直白到毫不掩饰情绪的话语。
这让他有些惊惶无措。
别说什么眼前这位皇帝乃是靠着关陇贵族的力挺这才登上皇位,时至今日,李二陛下的羽翼早已丰满,诺大的帝国尽在其掌控之中,看上去似乎不足秦皇汉武那般苛刻狠厉,但是朝野上下人心归附,军政系统铁板一块。
若是当真狠得下心,不在乎朝局的动荡、史书的评断,区区一个关陇贵族又算得了什么?
杀得人头滚滚便是!
喉咙蠕动两下,长孙无忌惶然道:“老臣一向忠心耿耿,此生已辅佐陛下成就霸业为己任,本不该对陛下的施政指手画脚,只是若眼见着有人祸乱朝纲却不闻不问,心中难安呐!”
李二陛下冷笑道:“祸乱朝纲?呵呵,辅机言重了。”
长孙无忌忙道:“非是老臣耸人听闻,实在是有人居心叵测,妄图操控书院以达到未来垄断朝中官员的目的!陛下试想,若是如今书院之学子尽皆出自某一人门下,待到将来满朝官吏皆是其门生,一声号令无所不从……陛下,这该是何等恐怖?汉之霍子孟、晋之王茂弘,亦不过如此!”
霍光霍子孟,麒麟阁十一功臣之首,大司马霍去病异母弟、汉昭帝皇后上官氏外祖父、汉宣帝皇后霍成君之父。
史书所载,霍光身材魁梧,,眉目疏朗,胡须长美。不学无术却忠诚勤恳,初以门荫选为郎官,历任侍中、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宿卫公正,勤劳国家。
这简直就是某人的翻版……
汉武帝临终时,拜霍光为大将军、大司马,受命托孤辅政,封为博陆侯。辅佐汉昭帝,解除上官桀拥立刘旦阴谋,昭帝死后废立昌邑王刘贺,拥立汉宣帝即位,掌权摄政,权倾朝野。
辅佐幼主,实现“昭宣中兴”,一生功业臻达巅峰。
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而霍光不学亡术、闇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甚至罔顾纲常,行废立之事,将皇帝操弄于股掌之间。
王导王茂弘,历仕晋元帝、明帝和成帝三朝,一手奠定东晋政权之基业。
世人皆说“谢安高洁,王导公忠”,然则岂止于此?
王导出身于魏晋名门“琅邪王氏”,早年便与尚为琅玡王的司马睿友善,建议其移镇建邺,又为他联络南方士族,安抚南渡北方士族。东晋建立后,先拜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封武冈侯,又进位侍中、司空、假节、录尚书事,领中书监,权倾朝野。
王导的确算是忠臣,“王敦之乱”时,王导坚定拒绝王敦欲废元帝而立幼主的想法。不久,又受元帝遗诏辅立晋明帝。明帝驾崩后,王导与外戚庾亮等共同辅政,并反对庾亮征历阳太守苏峻入京,维系了司马家的皇权以及东晋政权的稳定。
然而,滔天的权柄使其与其从兄王敦一内一外,形成“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
对于世人来说,这或许是个好事,但是对于司马氏来说,这却几乎要了命!
当皇族的延续不得不寄托在臣子的忠诚之上,这是何等的悲哀?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却剑眉紧锁。
长孙无忌沉声道:“陛下!昔有营邱翼周,杖钺专征,博陆佐汉,虎贲警跸,据爵高之任,当责重之地,言出于口,即为赏罚,意之所存,便为祸福。其扶危持倾,尽皆为国柱石,五侯九伯,制御在手,自古及今,人臣之尊未有及也。然则其权柄滔天,一旦野望滋生,操弄天下废立皇帝只在翻手之间耳!此等权臣,行之得道,即社稷用宁;行之失道,即四方散乱。陛下不可不慎也!”
当初您不是忌惮于我参与储君之废立,往后会操弄朝政、行废立之事么?
那好,我便给您提提醒,现在有人可比我更有机会把持朝政,成为王导、霍光那样的权臣。
不信?
那您瞅瞅,这么一座承担着培养帝国官员的书院已然成为某些人的一言堂,让谁进谁就进,不让谁进谁就进不去,长此以往,那不就成为某些人用以结党营私、培植羽翼的老巢了么?
待到将来,太子对其言听计从诸多依仗,满朝官员皆其门生……
就问您怕不怕!
李二陛下剑眉扬起,看着长孙无忌,缓缓说道:“辅机乃国之柱石,与某并肩作战共蹈生死,如今贵为司空,岂可不远览载籍废兴之由,荣辱之机,弃忘旧恶,宽和群司,审量五材,为官择人?汝之智谋,天下叹服,焉能不知‘苟得其人,虽雠必举;苟其非人,虽亲不授’之意?长孙一门,与国同休,自当竭力报效,以宁社稷,以济下民,事立功成,则系音于管弦,勒勋于金石,愿君勉之!”
“噗通!”
长孙无忌当即跪地,顿首道:“老臣万死,陛下恕罪!”
何谓“雠”?
怨偶曰雠,即为仇人。
如果确实是人才,那么即使是自己的仇敌,也一定要举荐;如果不是人才,即使是自己的亲人,也一定不能滥授官职。
这就是在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举荐人才要唯才是举,若是关系亲疏作为举荐的依据,那么到底是谁在祸乱朝纲?
最后这一句“愿君勉之”,更是吓得长孙无忌魂不附体,陛下这次不仅仅是动怒,而是起了杀心呐……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孙无忌,心中感慨万千。
这位曾经作为他的肱骨,协助他开天辟地成就霸业的左右手,何时在自己面前需要这般卑躬屈膝、仓惶无主?
还是司马公说得好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当利益羁绊了心神,任谁都难免身不由己。
站起身,从桌案后走出来,李二陛下上前俯身,双手把住长孙无忌的手臂将其搀扶起来,感慨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是某说话重了一些,辅机莫要见怪才好。”
长孙无忌感动得热泪盈眶,羞愧垂泪道:“老臣年事渐高,这头脑也越来越不清醒,被下面的人蛊惑几句,便惊惧欲绝,夜不成寐,这才跑来陛下面前大放厥词,倒是惹得陛下烦忧。”
今日前来,其实并非我的本意,我肯定是忠心耿耿的,只不过是下面那些人闹腾得厉害,我也没办法!
李二陛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还想拽着整个关陇贵族来给某施压?
拉着长孙无忌的手到了一旁靠窗的椅子上,两人相邻而坐,李二陛下叹息道:“大唐不是大汉、东晋,某不是刚愎自用的汉武帝,太子亦非冲龄即位的刘弗陵,说什么霍子孟、王茂弘,那有些过了……不过无论帝王之术,亦或是朝堂施政,最重要便是奖惩分明,陟罚臧否一视同仁,这才能人尽心服。回头某知会房俊一声,关陇贵族皆乃国之功勋,子弟固然因为生活奢侈而日益不肖,可总不会一个像样的都没有吧?令其从中择取优秀子弟充入书院,悉心培养,将来继承祖辈之心志,为大唐尽心竭力。”
长孙无忌感动道:“多谢陛下体恤,老臣带那些个不成器的子弟,叩谢天恩!”
说着,又要起身叩拜。
李二陛下将其摁住,不悦道:“关陇与皇族休戚与共,关陇子弟便如同某之子侄一般,辅机何必这般见外?”
长孙无忌便顺势坐好。
李二陛下随意说道:“前日某夜半难寐,临窗眺月,思及以往,不胜唏嘘。当年汝等各个英姿勃发,追随于某历经磨难,方才开创这盛世伟业,名垂青史。只可惜岁月荏苒,天道无情,至今往昔之功勋早已凋零,尚存于世者不及半数。某便琢磨着,想要与宫中开辟一处清净的殿宇,效仿麒麟、云台之旧制,将往昔一同打天下的袍泽画像,悬挂于殿宇之内,既能维系一世袍泽之情,亦能在将来以供后辈瞻仰凭吊,不知辅机以为然否?”
长孙无忌先是一愣,旋即一张白脸都涨红了!
麒麟阁、云台阁,此两处地方乃是自两汉以降,所有人臣极致之追求,“功成画麟阁”,此乃人臣荣耀之最!
如今陛下效仿古制,欲建凌烟阁,一旦自己的画像悬于其中……
只是想一想,长孙无忌都浑身打哆嗦,兴奋得难以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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