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有些不高兴,语气严厉:“郎君创立‘商号’之初衷,便是为了林邑、安南等国之稻米,事关民生,确保每一个大唐百姓都能有米可食,所以‘商号’不是讲究仁义道德的地方,为了充足的稻米供应,自当无所不用其极。‘商号’创立不过短短几年,你们已经忘记了初衷,反而重拾儒家伪善的那一套,是为失职。”
王玄策汗流浃背,站起身束手而立,不知如何回话。
事实上正是如此,在水师的无敌船队配合之下打开局面之后,“商号”上下似乎就有了懈怠之意,“仁义礼智信”再度占据上风,行事开始讲究“上国气象、天朝风度”,意欲在番邦蛮夷之地推行“儒家之仁爱”,浑然忘却“商号”设立之初衷就是从番邦之地掠夺粮食以充实国内。
“商号”存在的意义是让更多的大唐百姓有米可食,而不是向那些化外之民普及“儒之仁爱”。
真正的“仁爱宽厚”要留给自己人,而不是浪费着帝国的资源去向蛮夷播洒“天朝风度”……
见到王玄策诚惶诚恐,武媚娘笑容温煦,柔声道:“给南边去信吧,今年八月之前确保完成全年的粮食购买数额,不管他们用什么方式,这一点无需讨价还价。如果林邑、安南等地有人抵制,就让水师出动狠狠的杀一批,帝国每年花费在水师身上的钱帛不计其数,不是让他们在海外作威作福游山玩水的,要用蛮夷的鲜血去彰显帝国的强硬。办妥这件事,你便启程前往长安履任吧。”
“喏。”
王玄策心悦诚服,恭声应允。
事实上房俊在创立“东大唐商号”之处,立意便是“不择手段攫取利益”,以海外之财富填补国内之不足,首当其冲便是收购稻米以供应国内之需。
但是在运行一段时间之后,国内的舆论开始沸腾,谴责“商号”行事恣意、唯利是图,使得番邦蛮夷对天朝上国怨声载道,其民众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岂能将大唐百姓之福祉建立于友邦民众的痛苦之上呢?
大唐以儒治国、以孝治天下,应当泽被苍生才是……
不知何时,这种论调逐渐占据上风,导致“商号”的行事准则也在潜移默化之间发生了变化,此刻被武媚娘指出,王玄策方才幡然醒悟。
水师是帝国花费庞大财力创建,官员们所有之俸禄是大唐百姓的民脂民膏,岂能以帝国之物力、讨与国之欢心?
没那个道理。
*****
武媚娘抵达慈惠坊的同时,朝廷对于阿史那忠的最新任命也送抵尚善坊,李泰与阿史那忠一起迎接天使。
“兹任命薛国公阿史那忠为河南府少尹,望君公忠体国、勤勉任事,不负朕之厚望……”
任命是吏部所任,却通过圣旨的方式下达,足矣见得李承乾对于此事之重视。
阿史那忠喜不自禁。
作为一个内附的“降将”,又是突厥贵族,麾下有着一支族人组成的忠诚部队,但也正因如此,平常时候深受朝廷之忌惮,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以免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空有权势,却束手束脚。
“河南府少尹”虽然只是从四品下,却也是府尹之佐贰,更依附于魏王李泰,可以大展拳脚。
“全赖殿下之举荐,在下定以殿下马首是瞻,为帝国再立功业!”
阿史那忠知道自己的站位,马上向李泰表忠心。
李泰不以为然的摆摆手,笑道:“本王又没想争夺皇位,用不着你表忠心,一起竭尽全力为陛下效力吧,陛下宽厚,只要薛国公立下新功,定然予以重用,再不复此前之猜忌。”
阿史那忠开怀大笑:“吾虽胡人,然忠诚之心毫无瑕疵,当年誓死追随于太宗皇帝麾下,如今也当竭诚效忠于陛下。现在为河南府少尹,适逢殿下营建东都,正当唯命是从,为殿下效力,便是为帝国效力。”
他知道自己现在还够不上陛下,但只需好生协助李泰办事,便能无限靠近中枢,迟早可以进入朝廷最高权力阶层,不必急于一时。
纵然大唐广博深厚、有容乃大、接纳天下英雄,可一个胡人贵族出身的胡将想要跻身中枢依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能力、时机、运气,缺一不可。
李泰摇头道:“大唐兼容并蓄,太宗皇帝更被尊为‘天可汗’,岂分胡汉?只要忠心大唐、勤勉任事,皆我袍泽。”
李唐皇族出身于“关陇门阀”,而“关陇门阀”本就是北魏之时崛起,其中诸多鲜卑血脉,譬如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屈突通等人,待到太宗皇帝横扫六合、一统八荒,诸多突厥等外族也融入大唐,譬如阿史那思摩、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等等,太宗皇帝皆一视同仁,无分彼我,大唐开疆拓土,也都有这些胡将的汗马功劳。
这是大唐的国策,最起码在政策层面给予胡将极高的待遇。
当然,也仅限于地位高、能力高的胡将,普通胡人想要融入大唐却是千难万难,连求娶汉人女子都受到极其严格的限制……
阿史那忠感慨道:“此吾辈胡儿之荣幸也!”
……
翌日清晨,李泰召集河南府官员于官廨召开会议,礼部尚书许敬宗也前来出席会议。
裴怀节现在是戴罪之身,已经暂停其河南尹之官职,由河南府少尹段宝元到场,与会者还有新任河南府少尹阿史那忠、洛州刺史贾敦颐,再加上许敬宗,皆乃河南府级别最高的官员。
李泰指了指许敬宗:“陛下交待许尚书之事务颇为要紧,说说吧。”
“喏。”
许敬宗应下,看着其余几人:“中枢确立新政十余项,其中丈量田亩为首。大唐承袭前隋,破除万难一扫沉珂,国力蒸蒸日上,睥睨四海、一统八荒。然则由于隋末天下动荡、数十路匪盗相互搏杀,导致人口流失、土地隐没,对于国家征缴税款、制定政策、兵员募集等等影响甚坏,长此以往,将成为帝国顽疾。故而中枢制定计划,丈量天下田亩编纂入册,一则制定含纳九州的舆图,再则也能对人口、土地之详情了如指掌,还望诸位竭诚相助。”
场面很是沉闷,诸人皆闭口不言。
虽然并不明确中枢丈量天下田亩的真正用意,但世家门阀趁着当初隋末乱世之时吸纳、抢占的土地无以计数,一旦被丈量出来,肯定没有好事。
但此项政策乃是中枢所制定,当做国策在全国范围内施行,谁能抵挡、谁敢抵挡?
李泰看了看段宝元、贾敦颐,伸手敲了敲面前的案几,淡然道:“贾刺史、段少尹,表个态吧。”
贾敦颐闭口不言。
段宝元轻咳一声,缓缓道:“兹事体大,影响甚广,需要整个河南府群策群力才行。但现在府尹遭受审查,河南府群龙无首,无人能够出面主持大局,依我看不妨暂停一些时日,待到对府尹的审查尘埃落定之后再行启动。”
没有裴怀节这个所有河南氏族共同推举出来的“代言人”主持大局,谁能让各地世家门阀全力配合?
李泰看向阿史那忠。
阿史那忠明白李泰的意思,朗声道:“国家政策,岂能因某人而停滞不前?许尚书可循河南府之土地名册制定详细计划,而后整个河南府衙门全力配合、予以施行。在此过程之中,谁敢扯后腿就拿下谁,任谁也不能抵触中枢之政策,更不能抵触陛下之皇命!”
他现在就是钉入河南府的一颗钉子,誓要将这块铁板钉出一个窟窿,然后彻底扯碎。
段宝元不以为然:“河南府的土地账簿并不健全,起因是隋末之时天下攻伐、土地归属一塌糊涂,立国之后依从惯例谁占据就由谁耕种,乱七八糟莫衷一是,很难清晰界定所有土地的归属,若无府尹号召各地门阀,怕是无法厘清。”
许敬宗冷笑道:“谁跟你说谁占据就由谁耕种?武德五年,尚书左仆射、司空、魏国公裴寂主持尚书省,便曾派人前往各地编纂土地账簿,各家各户之土地皆登记在册,否则这许多年来朝廷赏赐有功之人的永业田从何而来?各家土地皆在册,然则现在洛阳周边已经再无可赏赐之田,田地都去了哪里还用问?汝等治理河南,却连接世家门阀吞并土地、隐没丁口,导致河南府的府兵常年不能足额,现在还混淆事实企图往隋末乱世推搪,简直无耻之尤!”
每一次王朝兴灭、皇权更迭,都意味着一次权力的清洗、重组。
王朝开国之初,肯定是经过常年混战,人口在战争之中大量湮灭,土地出现富余,这些富余的土地便成为新的权力集团所分配的利益。
大唐这才开国三十年,当年战争最为残酷、人口减少最为严重的河南地区便无可分配之土地,任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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