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是萧瑀自命清高,古往今来何曾有中原王朝正眼看过东洋、南洋那些个番邦蛮夷?王朝兴盛之时,讲究一个“四方来贺”,那些小国、土著算是一份妆点盛世的脂粉,派一支使团入京,献上一些土产贺仪,歌颂一番天朝上国威服天下、泽被四方,满足王朝上下的虚荣心,而后领取一份远胜贺仪十倍、百倍的赏赐兴高采烈的返回……
在萧瑀想来,那些猴子一样的东洋、南洋土著大抵也只有这些用处了。
至于其领地固然气候温热、水量充沛,但处处未曾开垦,烟瘴遍地蛇虫横行,那是人能待的地方?白给都不要……
李二陛下有些不满:“你是两朝老臣,更是国之栋梁,朕有诸多国事要问询于你,怎能这般思虑凝滞、不思进取?”
萧瑀一脸懵然,他现在虽然岁数大了精力不如从前,可朝中大事始终事事在心,不曾有半分懈怠,怎地就被训斥为“思虑凝脂”“不思进取”?
他汗颜道:“老臣愚钝,还请陛下解惑。”
李二陛下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水师攻略两洋,可不仅仅是威慑其国、开通航道,促进对外贸易,还在各地租赁港口、土地, 招募商贾、流民,形成无数国中之国, 享有‘治外法权’, 使得其地已成吾之国土。同时为了使得那些移居于番邦异域的子民不至于两代之后便忘却根本, 投入重金修建无数学堂,更从国内招募许多学子前往教授汉家学业。如今, 那些移民海外的子弟能够享受正统之教学,不知多少番邦小国看得眼热,已经恳请大唐派驻学子, 协助其国开办儒学塾堂、开启民智。”
这件事萧瑀自然知晓,不过依旧不解李二陛下的意思:“此事繁琐,不易成行。大唐倒是有得是学子, 但远赴海外、抛家舍业,家中妻儿老小、田地房产如何照料?去往海外之后,人地生疏, 难免遭受意外, 生活如何安置, 安全如何保障?林林总总,繁杂之处不知凡几, 还请陛下三思。”
在他看来,大唐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何必理会那些番邦小国的请求?
都是猴子一般的土著, 大字不识一个, 就算派驻学子又能教授些什么?他们开启民智,对大唐又有什么好处?
完全是费力不讨好。
李二陛下便摇头叹息,道:“你呀你呀, 好歹也是国之宰辅, 怎地眼光就那么一丁点儿?”
他指了指书案:“左边那一摞奏疏最下面的一份,你拿出来看看, 咱们再行讨论。”
“喏。”
被斥为“目光短浅”, 这让萧瑀有些不忿, 起身按照李二陛下的指示将奏疏取出,回来坐好, 翻开见到扉页上一行字, “臣苏定方奏请援助两洋各国开战汉学教育”……
一个舞刀弄棒冲锋陷阵的武将,居然也关心此等文化圈的事儿?
萧瑀满腹狐疑, 展开奏疏, 一目十行的看完,凝眉沉思, 深受震撼。
奏疏当中第一句便是“吾华夏自上古以来,威凌天下、领袖寰宇,皆赖诸子文化之故也”……
开宗明义,点明了华夏传承不绝之根源。正因为诸子学说构筑而成的华夏文化,代代传承不绝,才使得炎黄血脉绵延至今。不分大江南北,同源同种的文化传承促使华夏充满了极强的向心力、凝聚力,面对外地入侵之时能爆发出极强的力量,驱除鞑虏、护卫华夏。
即使有朝一日王朝倾覆甚至被外族入寇,只要文脉不绝,便不会苗裔湮灭,沦为胡狄之属,乃至于可能反过来将其同化、驯服。
尤其自汉以后,独尊儒术,孔、孟二圣所构建的儒学体系得以颁行天下,愈发增强文化之一统,给予华夏子民一道由内而外的坚固壁垒!
“两洋之夷狄,皆化外之民,不识礼仪、不知忠义,似禽兽也。若以华夏之文化施以教育,助其开启民智,则其民皆知孔孟,华夏礼仪于其血脉之中代代传承、永无断续,滋生出文化之认同,长此以往、潜移默化,其国虽不属大唐之地, 其民却皆我华夏之民。”
“……三代之后, 人人皆言汉话,人人皆些汉字,则四海之内何分华夷?此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读到此处,萧瑀更是击节赞叹、拍案叫绝!
他兴奋道:“疆土固可予以征服, 终有复失之日;人心一旦依附, 则百代不虞有失!”
指着奏疏道:“苏定方天下名帅,却如何有这等真知灼见?此必房俊之策也!”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颔首予以认可,君臣两人不禁唏嘘。
遥想当年,房俊不惜血本建设华亭镇,将诺大滩涂尽皆划归治下,先后招募流民逾十万人,每日里耗费钱粮无数,终于奠定庞大之基业,支撑起一支规模空前绝后的无敌水师。
当时还有人嘲讽这个棒槌钱多的花不完,为了拍陛下的马屁硬生生弄出一个“皇家水师”,迟早有一天烧光他的金山银山……
直至如今,看懂这两洋局势,方知其早已布好这个局,甚至两洋百年之规划,尽在房俊构想之内。
谷仉</span> 或许具体事务之处置不如萧瑀、岑文本此等经验丰富的老成之士,但这份高屋建瓴、绸缪天下的眼光、格局、气魄,朝野上下谁人能及?
再想想房俊刚过弱冠之年的年纪,这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萧瑀合上奏疏,起身放到书案上,然后返回跪坐在李二陛下对面,衷心道:“这份奏疏陛下当拿到政事堂上,让诸位宰辅一同商议,而后制定详细策略,由水师配合实施。一旦其中之预想尽皆达成,则华夏之文化泽被两洋苍生,华夏之天威更会威凌天下,两洋亿万夷狄皆感慕大唐教化之恩,功在千秋、震古烁今!”
番邦异域太过遥远,纵然能够将其领土纳入版图之内,但十年、百年之后,终有得而复失之时,不能长期征服,反倒因战乱杀戮滋生仇恨。
但以文化为刀戈,则可兵不血刃将大唐天威推行四方,使其世世代代沐浴于华夏文化治下,天然对大唐心生向往,纵使不能为臣,亦可永世相融,万年不绝。
再者,当两洋诸国皆说汉话、写汉字、学儒典,又何分中外?
以华夏文化之包容性,终有一日可将其彻底同化,融为一族……
此等功绩,当真不逊于秦皇一统六国、汉武远逐匈奴!
但与此同时,献上此策的房俊也必将功盖千秋、名垂千古,这让萧瑀心里难免有些泛酸,既是羡慕又是嫉妒……不过想到这厮如今被陛下打压,未来前途也并不敞亮,这才略微好受了一些。
否则此等惊才绝艳之辈年纪轻轻便把持朝堂、秉持国策,江南士族子弟何年何月才能冒头?
李二陛下想了想,道:“初一朝会之时,商讨此事吧,暂时不必外泄。”
萧瑀颔首称是。
李二陛下见茶水温凉,命人重新沏了一壶,问道:“太子今日前往大慈恩寺,为文德皇后拜佛祈福,你对此有何看法:”
萧瑀心中快速斟酌,道:“太子纯孝,当为天下楷模。只不过此番太子入驻大慈恩寺,难免致使政务凝滞,无人为陛下分忧,何不另外择选一位皇子暂代太子职责?”
东宫自身便是一个小朝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平素帮助皇帝处置朝政。现在太子进驻大慈恩寺,无论有心还是无意,这份职责便空缺出来,只要陛下指认由谁来暂代,那么此人多半便是陛下属意的新储人选。
可李二陛下哪会上当?
似笑非笑道:“诸子皆贤,朕左右为难,宋国公认为哪一个皇子适合暂代太子之职责?”
萧瑀忙道:“此乃陛下家事,老臣岂敢置喙?无论由谁暂代太子职责,老臣定倾力相助。”
这是耍滑头,不对李二陛下的逼问做出抉择,但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表态——易储乃是陛下家事,我不掺合。
当然,私底下是否掺合,天知地知……
李二陛下摇头失笑:“你呀,总是不肯吃办点亏……行吧,此事你一并在初一朝会上提起,大臣们一起商议一下,集思广益嘛。”
萧瑀应下。
不过他能肯定即便将此事放在政事堂,也不会有大臣就此发表什么意见,谁敢出这个风头,谁就得面对另外一派甚至两派的群起而攻之……
只不过太子此番入驻大慈恩寺,正巧躲过了眼下朝中诋毁魏王的风潮,使得他原本预想的“一箭双雕”顿时受挫,只能打击魏王,而不能嫁祸太子,未免令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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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慈恩寺内,太子车驾辚辚而入,在主持玄奘的陪同之下入驻后院的精舍禅房。
太子与东宫内眷安置住所,房俊则陪着玄奘在精舍内饮茶。
眼见房俊上下左右对自己打量个不停,即便以玄奘不动如山的禅心也难免莫名其妙,笑问道:“越国公如此眼色,好似本座如山精野怪一般,只是不知能否看出本座到底是何等妖物幻化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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