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过山岗,迎面扑来。山风通常是冷硬的,可现在夏天已露出一点苗头,它夹着植物的清新气息穿过丛林,掠过身体,让人由衷地畅爽。
可被风包围的陈子衿,此刻的心情却并不怎么美妙。她望望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间小路,又不幸摔了腿的爸爸,只恨为什么没有智能手机。
陈梦觉靠着自行车边,扶着摔伤的腿,看着不远处在半坡上抉树枝的闺女,是既心疼又愧疚。
陈子衿解下脖子上的丝巾撕成条状,把树枝固定在陈梦觉的腿侧,避免造成二次损伤。又处理完伤口后,她坐下来道:“爸爸,我们休息一下。”
陈梦觉点点头,拘谨道:“子衿,辛苦你了。”
“没事。”陈子衿摇摇头,又问:“爸爸,你疼不疼”
陈梦觉摇头后,又沉默了。谁能想到,几年前,他还是个在讲台上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教授,如今消瘦又沧桑,只有气质是一贯的儒雅。
父女俩坐了没一会儿,远远地就见绿山掩映中有两个人影过来,陈子衿视力好,站在高处望去,慢慢地才瞧见是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男孩子穿着一件衬衫,里边套着红背心,塞进了揪着皮带的裤子里,身材削瘦,双手紧紧抱着一个文件袋。女孩子则梳着两条麻花辫,碎花衬衫,灰裤子,模样十分清秀。
陈子衿高兴,跳下来朝陈梦觉道:“爸,有人来了,我去问问他们能不能带带我们。”陈梦觉还来不及说话,她就迎了上去。
“同志,你们好,我们是来这里找人的,但是我爸爸不小心摔倒了,能劳烦帮个忙吗”陈子衿说明情况,是十分的自信,这个时代的人应该都是很热心的。
她眨着一双大眼睛,少年却很警惕地看着她,把文件袋护得紧紧,那样子开口是想拒绝他们,女孩子却开口了,“小辉,我看不如帮帮他们。”
“谢谢。”听她一开口,陈子衿就欣喜鞠躬。
女孩子和“小辉”过来,陈子衿自我介绍后又扶起陈梦觉道:“这是我爸爸,劳烦您将我们送到镇上好吗”
“小辉”看着两辆自行车,眼睛亮了,这可是崭新崭新的自行车,看这一对父女俩。父亲一身中山装,儒雅有气质,女孩穿着洋气,头发梳成高马尾,利落又清爽,与人打交道一点都不怯,眉间隐隐带着傲气,一看就大有来头。
商量后,由“小辉”带着陈梦觉,“小辉”姐姐带着陈子衿。姐弟俩骑着自行车上路,陈子衿看“小辉”骑得稳稳当当的,不由放了心,一路和姐姐闲聊起来。
她说自己和父亲是来寻访昔年的一位恩人的,姐姐说他们姐弟俩都考上大学了,现在是去镇上革委会交政审材料的。
陈子衿听后大喜,道:“那真是恭喜了。”身为后世的人,她很清楚在刚刚改革开放的时期,考上大学是多么不容易,而且是一开两朵。
姐姐听后也笑,语气无不自豪道:“小辉考了全县第一呢。”
听到这,陈子衿不由探头望了望前边那人,看背影,削瘦的很,可身躯里却隐藏着巨大的能量。
陈子衿与姐姐还没说尽兴,就已经到了镇上,姐弟俩把他们父女送到卫生所,没打声招呼就离开了,当真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锋。
“医生,怎么样?”陈子衿坐在椅子上,看医生看完,问情况怎么样。
医生给上了夹板,道:“骨折,好好养几个月就好了,记得多喝点骨头汤。”
陈子衿点头,扶着陈梦觉回了招待所,打了饭和陈梦觉一块吃,吃时却食不知味。
她穿越之前,在纽约读了mba回来,和家里那群私生的兄弟姐妹夺权结束,成功执掌集团大权,一腔热血还未喷发,就出车祸挂了。临死前她还在想,幸亏早就立好了遗嘱,把继承的股份一分为三,给了可靠的董事与心腹,没便宜那帮吸血鬼,否则以他们缺心眼的程度,集团撑不过几年。
车祸确实是意外,谁想到开车着桥就从她那断了,倒没什么怨气,也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穿来后的家庭,更是高干高知,家庭优越,身为后世人的先知,让她飘飘然了。
看到“小辉”那削瘦的脸,陈子衿忽然震动了。这个时代的人感激一个高考的机会,努力去读书,从小辉的眼里,她看到了对知识的渴求,那样迫切。
自己果然很颓废啊,陈子衿暗叹。
“子衿,你怎么了?”陈梦觉看着女儿忽然黯然的眼神,不由问。
陈子衿仰头,睁着清澈的眼问:“爸爸,你会不会觉得女儿很差劲?”
“没有啊,“陈梦觉听见这话,温和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对比那对努力学习的姐弟,我只是条咸鱼啊。”陈子衿自嘲着,放下筷子,拿手帕擦了擦嘴。
陈梦觉疑惑了,“咸鱼?”
陈子衿道:“爸爸,您不觉得,咸鱼躺着很像混吃等死的人吗?而且在粤语中,咸鱼是指死尸。”
陈梦觉想象了下,不觉笑道:“这个比喻倒很恰当。不过子衿,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该有的生活态度,如果你在选择自己热爱的同时,可以为国家、民族做出贡献,那就无愧于生在这个国家了。”
陈子衿摸摸耳朵,不好意思道:“我知道了,爸爸。”
待陈梦觉吃完饭,她收拾了碗筷,打算在这里待几天,就订回省城的火车票了。
过了两天,陈子衿在红卫镇上瞎转时,记录些风景人物回去给爸爸复述时,看了一桩热闹。
镇革委会门口,一群人围观,陈子衿挤进去一看,就见那姐弟俩站在大院的正中央,弟弟大声背诵着人民日报的社论。
不用陈子衿问什么,周围群众就窃窃私语,让她弄明白了情况。
宋家姐弟俩都过了大学的分数线,但是提交政审材料到县里,有个绰号叫老猢狲的使绊子,李主任按规矩也不给他们交材料。
陈子衿轻声叹了口气,虽然大闹革委会是个笨办法,但是已经是最好的了。
宋运辉背得嗓子都哑了,留着一撇胡子的老猢狲出来,指着鼻子骂“姐弟俩成分不好”,差点就说他们想上大学是白日做梦了。眼看双方吵得面红耳赤,李主任就出来了,把三人叫进了屋里。
众人都被李主任叫散了,陈子衿守在门口,等着人出来。陈子衿不自觉又抠上了手,等姐弟俩出来,看他们神色松软了些,手抠得更厉害了。
“陈同志,”看见子衿,姐姐先叫道。
陈子衿点了点头道:“你们好。”她从背包里掏出几本书,递给他们道:“这是送给你们的谢礼,谢谢你们的帮助。”
“这?”姐弟俩都有些迟疑,陈子衿直接硬塞到他们手中,又掏出笔记本,写下在一串数字和文字,撕下那页纸,给了他们,道:“明天我和爸爸就要回省城了,这是我的联络方式,有什么需要的,一定略尽绵力。”
“再见。”
陈子衿和宋运萍、宋运辉挥手再见,姐弟俩还没拒绝到底,就见子衿骑着自行车没影了。
“姐,你看这书。”宋运辉翻了下手里的书,看了下书目,几本都是新华书店里新出版的,加起来得一百多块。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纸,写的字很是端正秀气,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同时又透出一股子潇洒的风骨。
那个叫陈子衿的姑娘,看着就十四五岁的样子,能写出这么好看的字,真是不可小觑。
“小辉,等去上大学了,一定要好好谢谢他们。”宋运萍也感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姐弟俩就是带了别人一程,没想到他们竟记在心里。
跟宋家姐弟告别后,陈子衿就和陈梦觉坐上了回省城的火车,虽然这回去乡下找当年救外婆的恩人没找到,但爸爸腿断了,至少三个月才能养好,寻恩人的事情,只能回头再说了。
到了县里,陈子衿征得陈梦觉的同意后,给在这里当县教育局局长的六堂哥打了电话,让他关照一下宋家姐弟,也算帮他们了。
陈家虽然有三个儿子,和陈子衿一代的堂兄弟姐妹也不少,但比她上辈子,可和谐了千万倍不止,且伯伯兄弟姊妹们都是争气的,且老爷子还在,彼此同气连枝,陈梦觉又是幼子,陈老爷子疼他,三堂兄自不会拂她唯一女儿的面子。
陈梦觉见女儿妥帖地办完事,倒是说了句:“姓宋,救你外婆的人,似乎就姓宋。”陈子衿推着新弄的轮椅,道:“那可真是缘分了。”
回了省城的家,陈梦觉有人照顾,子衿也轻松了。她整天也不瞎逛了,和陈梦觉好好商量过,重新读起两年高中的课程,所幸她脑子聪明,又有些现代的学习方法在,所以进步的很快。
不知不觉,陈梦觉的腿也渐渐好了,又有大哥陈卫觉疏通关系,很快摘掉“帽子”,恢复了以前的荣誉地位,在安云大学数学系就任教授。
陈子衿看着陈梦觉身体渐渐恢复健康,重新走向讲台,回到自己喜爱的数学界,精气神也好起来,也不由高兴。
陈梦觉虽然遭受了迫害,但有陈家护着,也就是下乡几年,也没受太大苦。他心里也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整个时代的悲哀,他没有自怨自艾,而是积极补起了这些年缺少的知识。
那如饥似渴的样子,陈子衿看了都惭愧,不由更努力了。爸爸他们这一代人没有去埋怨过去,而是向前看,抬脚向前走,不负现在的时光。
陈子衿坐在窗下,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心情也不由开朗起来。以前她总埋怨为什么要穿到这个落后的时代的,可是现在想想,托生在20世纪,她不过是躺在先辈创造的优秀成果上,现代的舒适生活,都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奋斗出来的。
既然她生在这个年代,就努力奋斗。虽然她的奋斗比别人的奋斗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可这不妨碍她努力。
正是有无数的水滴,才能汇聚成河,最后才流向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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