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回去,日头悠悠地往山下落,染红了大片大片的云霞,王府里的下人已经把灯点了起来,照得是灯火通明,连角落里都如同白昼一般,岚意看到这样的情形,眉头就先皱了皱。
只不过她没有多说话,随着卫长玦进了屋,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晚膳装在不同大小的圆碟中摆了一桌子,珍馐美食应有尽有,显出了十足的富贵。一顿饭岚意吃得心事重重,虽然卫长玦一直顾着她,布菜都是亲自动手,却也没拉回她的心思。
卫长玦知道王府里的一些问题被岚意发现了,有心想问一问,又怕当着下人的面,表现得王妃理家不大行,终究还是忍住,想等着岚意需要的时候,再给她出主意。
饭后拾掇好了,管事的嬷嬷过来问现在已经晚了,是不是等明日再让府中下人过来拜见。
岚意说:“还不算晚,按照规矩,让他们过来吧。”
于是在主屋外的院落里,明晃晃的烛火照耀下,伺候的奴才们都被叫在了一起,一一给岚意认识。
花名册拿在手中,烛光又烧得正盛,抬眼就能看清脸面,很容易对上名字,这内宅管家的是宫中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姓万,体量微胖,脸上堆了些许肉,行动上倒是挺稳重,可说起话来,一直带着疏离和自傲。
“奴婢帮着王妃管家,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王妃请多多指点,千万别因着奴婢是宫中派的,就留几分薄面。好在王府的这些人,奴婢都已经熟稔,王妃吩咐的事情,有奴婢在,一定给您做得妥妥当当。”
岚意笑着说:“嬷嬷这样的老人儿,我心里是很尊重的,要说王府里的事那么多,不见得轻易就能上手,我还要多向嬷嬷请教才是。”
万嬷嬷微微仰了仰脸,眼皮子往下耷,好一副自持身份的做派,“王妃年轻,有顾不到的地方也十分正常,奴婢一定会好好辅佐王妃打理好府中事,请教可谈不上,奴婢不过是有一腔忠心罢了。”
岚意清楚地知道这些人都有来头,除了一些本身就老实忠厚的,对她这个主母,全是阳奉阴违,若是今儿不下个马威,往后这府里和筛子一样不说,做什么事都要看脸色,便低眉笑了笑,拿起一旁的茶盏在手里吹了吹,浅酌一下,才缓缓开口。
“说起来现在就有件事,我想问一问嬷嬷。”
万嬷嬷道:“王妃请讲。”
“现今圣上勤政爱民,仁厚节俭,在宫中时,就常常告诫周遭伺候的人,不可浪费挥霍,所以贵妃娘娘权理六宫时,也深知圣心,十分俭朴勤勉,这些事儿,可是真的?”
万嬷嬷听得是宫中的事,晓得自家王妃从前不过是正五品官儿的女儿,没有什么在禁宫行走的机会,还真得问她这样的人才能知道,先就萌生了些许傲气,回话时自然也带了些,“这是自然,奴婢在宫中伺候,那是亲眼得见圣上与贵妃娘娘的节俭,王妃不知道这治国的辛苦,那边关打仗,大小事宜,都需要大把银子,是圣上这样的明君,又有贵妃娘娘这样的贤内助,才能让国库充盈,不惧外敌。”
岚意淡淡一笑,将手中的茶盏阖上盖子,温和地道:“既然万嬷嬷知道圣意如此,为何会把咱们府里的银子当天上掉下来一般,流水似的使出去?嬷嬷是觉得宫里拨出来的银子,就不是正经钱,还是觉得皇后娘娘疼爱小辈的心意,就该被如此糟蹋?这件事再往大里说,就是嬷嬷巴不得违背圣心,回头好让上头治咱们府里一个什么罪。”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对方语气明明那么好,万嬷嬷却有些慌了,只觉得自己的膝盖都要被压弯,但仍旧硬撑着不跪,只摊着手诉道:“王妃这是说哪里话,奴婢对整个恭王府,可是掏心窝子地付出,生怕哪个地方委屈了二位主子,王妃如此斥责奴婢,奴婢真是有苦无处说。”
岚意也不动怒,只淡淡地问:“府中烛火开销每日多少,万嬷嬷算过么?宫里殿宇,我不是没有去过,就连绮华宫年节时要热闹,点的灯也未必有咱们府里今日点的多。再说方才,我与殿下不过是随意用个晚膳,家常小菜三五道,两个人吃也尽够了,可桌上堆那么多道菜,琳琅满目,一顿下来每道能动上几筷子?这一笔开销,你又算过么?你若是算过,有没有和宫里比对过?未央宫里住着皇后娘娘,今天用午膳,也没有这么浪费,怎么,嬷嬷是觉得,我们小小恭王府,已经能越过皇后娘娘去了?”
万嬷嬷的额头上渗出来汗,终于发现岚意不好对付,缓缓跪下,伏身道:“这是奴婢的错,奴婢也是头一次管偌大王府,有些没注意的地方,再者又怕主子们跌了摔了,又怕主子们吃不好,所以才会有些浪费,王妃指点后,奴婢一定记在心里。”
岚意笑了起来,柔声道:“嬷嬷请起来吧,你有身份有年纪,我怎么会怪你呢,听嬷嬷说也是头一次管这么大的地方,我就明白了,原来嬷嬷和我是一样的,都在摸索着做,早这样说,我一定不似刚才那样问着嬷嬷,有什么事,咱们有商有量的来,不就好多了?”
万嬷嬷张口结舌,横竖自己说什么都有漏洞,都能被岚意捡着把好处揽到她身上去,干脆起身后就回答几句“是”,低着头,什么话也不多说。
而岚意说完她,又扫了一圈那些面容紧张的奴仆,笑道:“你们也知道,恭王府里之所以能有银子这么使,是因着皇后娘娘疼爱殿下,把多年攒下的体己东西,送了好些过来,帮忙装点,这是父母爱子的心,可咱们做晚辈的,也要体念父皇和母后,总不能说送多少使多少,那同外面那些败家哥儿有什么分别?若是让殿下因这样的事得了斥责,我头一个就不能饶过你们,是不是这个理儿?”
按说这位王妃生得好看大方,说话又这么慢条斯理温柔可亲,和外面传闻嚣张跋扈全不一样,这些奴才该高兴才对,然而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万嬷嬷轻轻松松就被打压,不少人应着声,背后就急出了冷汗。
他们管着王府里的事,从修缮开始就盯着,因背靠着瑛贵妃,胆子也不小,经手的时候多少有贪墨,又或者谋了其他好处,都以为未来主母有勇无谋很好敷衍,没想到对方只是坐在那里都不用动气,讲几句话,就让人觉得这般不好糊弄。
好在岚意再开口时,说自己累了,今儿是没空再瞧账本,等明天早膳过后,万嬷嬷可以带着其他内宅里管事的嬷嬷过来,拿上账本,好好禀报王府里的各路开销和进账。
如此本也要散了,但万嬷嬷总想要扳回一局,非得上前一步,“王妃,奴婢这还有事情要禀明,外头两位侍妾,也等着过来拜见主母。”
岚意这才想起来,宫中皇子娶妃之前,都会由内务府安排一两个宫女伺候着知晓人事,塞给卫长玦的这两个,如今跟着到了恭王府里,连庶妃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侍妾。
然而侍妾也是卫长玦曾经的枕边人,虽说在主子面前不过是奴婢,但为着王府的体面,还是会善待于她们。
岚意微微一笑,“还好嬷嬷提醒我,既如此,就让她们进来吧。”
等人的功夫,岚意看了卫长玦一眼,想瞧瞧他对这两个侍妾是什么态度,可人家卫长玦安然喝茶,碰见岚意的目光,只是坦然对她笑了起来,一副“你看着办就是”的模样。
人进来后,岚意听她们说自己的姓名,一个名字里带了“思”字,一个带了“彤”字,因身份委实低微,又得和其他奴仆区别开,便分别称“思姑娘”,“彤姑娘”,岚意赏了一些东西,和气地说:“以后伺候殿下,要用心,当然绵延子嗣也是大事,若在子嗣上有功,我自然会帮你们求恩典,恭王府里还没有庶妃,殿下是念旧的人,现放着你们两个,还是盼着有机会能提上来。”
卫长玦心想自己可没说过这样的话,待会儿可要好好和岚意算算账,但她的一席话倒是说得两个侍妾脸上都有光,思姑娘较为活泼,忙就说道:“王妃真真是和善的人,果然是书香门第出身,瞧着就亲切,妾身多谢您体恤,以后一定好生伺候您和王爷。”
彤姑娘也跟着谢了恩,行了礼,岚意便让她们先退下了。
万嬷嬷见岚意小小年纪稳如泰山,不论对着什么身份的人都有体面的话,猜想她家里教了一些场面上该说的,一时也寻不到什么破绽,呆在此处没意思,便也躬身告退了。
堂内终于安静下来,岚意舒了口气,“今儿累死了,得收拾好了早早休息,殿下是呆在这里,还是往别的屋里去?”
卫长玦却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问:“我可没许诺过要给她们庶妃的位置,你这么说了,到时候我不去她们屋里头,没有子嗣,就该赖上咱们了。”
岚意愣了下,才说:“做什么不去她们屋子?我刚才细细打量过,贵妃娘娘给你挑人,果然是下了功夫的,思姑娘大方清丽,彤姑娘温柔和顺,女人家的性子,左不过就是这几样,总有讨你喜欢的地方,你既然早晚要有侧妃庶妃,不如把旧人提上来,既能显得你念旧情不凉薄,又能收拢她们的心思。”
卫长玦皱了皱眉,岚意只当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又描补了两句,“长玦你终究是个男人,不晓得我们女子的心思,虽说她们是瑛贵妃的人,可日子久了就能明白,以后能不能好,还是要看夫君如何,我还是有信心把她们引导成真正的家里人的。”
卫长玦无奈地摇头,“你没懂我的意思,也罢,很多事情单是说没什么用,还是要做出来才能让人信服。”
岚意眨巴眨巴眼,确实有些没听懂,而卫长玦已经再度笑了起来,凑近道:“但你总要知道一件事,我母后很看重嫡长孙,若是你没动静,我怎么好去人家房里?只好等你诞下儿子了,再说什么侧妃庶妃的事。”
岚意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全然没发现自己说出的话,竟然赶着被卫长玦推入了彀中,以后若她为了子嗣要给卫长玦纳妾,卫长玦就能拿这些话搪塞回去,自然此刻她尚未反应过来,又听对方问道:“好了,不说这个事了,我先前就想问你,你留了一晚上给那些管事的,若是他们补上了缺漏,岂不是就抓不着小辫子了?”
岚意的思绪被拽了过去,顺嘴就答道:“长玦以为内宅里的人,说打发就能打发了,总要有个过程,先把最嚣张的那一拨人找出来,杀鸡儆猴。留一晚上,想方设法补缺漏的,说明还有些良心,若是满脑子只想着怎么做假账瞒骗咱们,其心就可诛。”
卫长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好盘算,既然你心里有计较,咱们就可以安心睡个觉了,为了你许诺给她人立庶妃侧妃的事,我也要加把劲,先让恭王府里有个嫡子才好。”
岚意有些懵,定定地看了卫长玦好久,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我刚才和你说了那么些事,你就只惦记着这些?”
卫长玦大言不惭,一弯腰就把岚意横抱起来,眉眼间都是笑意,“我觉得作为你的夫君,惦记着这些,很合情,很合理,走吧,洗漱安寝,为着你的大计,我只能竭尽全力。”
也不知道卫长玦看着水墨画似的人物,怎么就那么有精力,岚意第二日起来时,觉得自己骨头都要散架了,吃早膳时忍不住瞪了卫长玦几眼,就连凝芙都私底下轻轻推了岚意两下,示意她对自己的夫君,不要这么凶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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