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里明镜似的,“不止吧,之前那些流言,是谁放的?是谁说凶手在现场留下了一枚贴身之物来着?你逼着裴庶妃在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又一步一步把她逼到不得不反抗你的地步,朕有没有说错?”
看似皇帝只是坐在高高的庙堂之上,每日面对成山的奏折脱不开身,事实上,各个皇子府的小动作,早被他尽收眼底。
岚意想瞒也瞒不住,索性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是,这些都是儿臣想的法子,就是为了引蛇出洞,但儿臣原本,真的不想要她的性命,没想到她身边的紫珠,竟然给她下毒,妙晴绝地里让菱角不得不为了护住儿臣,而伤了她。”
“紫珠?”
“是瑛贵妃娘娘派给裴庶妃的婢女。”岚意道,“紫珠是这两日才到裴庶妃身边,按道理并不会一下就得到裴庶妃的信任,可裴庶妃来恭王府时,只带了她,且裴庶妃和儿臣单独说话前,虽说是吃了恭王府的吃食,但她动过筷子的,煜王妃也动了,唯独特别的,是紫珠送到她手里的一盏茶。”
皇帝不说话了。
这些事,只要去查,都能查清楚,皇帝知道岚意不是个傻子,不会在这个当口了,还说污蔑人的假话。
可他不想去接她的话,不想顺着岚意的想法真的把事情彻查清楚。
退一万步说,他的后宫里任何一人有错,也不该是儿媳妇出手管理,不仅仅是后宫的颜面,更是他身为帝王的颜面。
好在这时候有侍卫进来,禀报道:“皇上,恭王殿下求见。”
皇帝皱了皱眉,“长玦?”他看向岚意,“这件事,和他也有关系?”
岚意笃定地说:“回父皇的话,毫无关系。殿下甚至不知道今天我请煜王妃和裴庶妃过来是为了什么,他只当我想念煜王妃,还特地出了门,只为了让儿臣与煜王妃松快地相处。”
皇帝当然不信,道:“那他追到宫外,是想做什么?”
岚意道:“您知道,长玦是最最惦记亲人的人,追到这里,想来是听闻恭王府里出了人命案子,生怕儿臣辩不清楚,白白吃亏。”
皇帝想了想,问:“那你觉得,该不该让他进来?”
岚意摇头,“若可以,请父皇下令,让他立刻回恭王府。今天的事,原本就是儿臣想为荣欢讨个公道,和任何人无关,父皇要怪罪,只在儿臣一人身上,长玦什么都不知道。他在衙门里辛苦一天,只为了帮父皇分忧,儿臣不愿让忠于父皇的人,寒了心。”
半晌,皇帝才说:“来人,让恭王立刻回去,告诉他,此事与他无关,如果他胆敢插手,朕也会让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
岚意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害怕是假的,时时刻刻,皇帝都能要了自己的性命,那句话,不仅是在警告长玦,也是在警告她,不可僭越。
可除了长玦,所有人都要求她带着荣欢的死,这么委委屈屈地活着,她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更不愿负了亲生的骨肉。
她得掰扯明白,哪怕是给荣欢争一争,也要竭尽全力。
皇帝吩咐了一句,又看向岚意,“朕以为,皇后之后,再不会见到一个女人,像她这般执拗,从前也觉得你是个玲珑孩子,没想到到了这件事上,牛一样倔强。”
岚意心里的苦,一直到舌.尖,“父皇,孩子是母亲的一切,忽然没了,儿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皇帝面无表情,“所有做母亲的,都拿这样的话来顶着朕。难道孩子,就是一个母亲可以作恶的资本了?”
岚意不退缩,“回父皇的话,儿臣没有作恶,儿臣只是想让作恶之人伏法。”
“可你看看,裴庶妃她是伏法了吗?何来的法,何来的人证物证,你不过是诈了诈她,连三堂会审也无,就定了她的罪,要了她的命!”她有一套话,皇帝也立刻有套话接上,冷冷地说,“岚意,你确实是个聪明孩子,可小心有一天,这样的聪明被人厌恶,反被聪明误。”
岚意知道自己理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父皇的教诲,儿臣记在心里了。”
是不是真的记在心里,没人计较,总之这事闹出来,谁也不高兴。
之后仵作验尸,证明了妙晴确实服用了剧毒,即便不受伤也会死亡,皇帝的脸色,就更加沉重了。
偏偏这一会儿,有侍卫来报,说恭王殿下不肯离去,在宫门前跪下了,只求见一面皇上和恭王妃。
皇帝着恼,“都是些什么死心眼的孩子!”
岚意心疼着,外头才下了雨,地上有多湿她很清楚,这么跪下去,若是落下病根该怎么好,自然当时当刻只能想方设法地在皇帝面前为夫君弥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卑微又温情,“父皇,倘若长玦弃儿臣而去,说明他对家里人的心,是冷的。如此不离不弃,又不冒犯天尊,只静静等待,儿臣以为,实则是又尊重了您,又有情有义。”
皇帝瞥她一眼,“你们夫妻同心,不是他帮你说好话,就是你帮他,朕懒怠听。不过他不会跪太久——裴庶妃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他最后一句话来得突然,岚意怔了怔,抬起头来,“父皇?”
皇帝道:“紫珠下毒谋害庶妃,导致裴庶妃在恭王府毒发身亡,紫珠杖毙,至于菱角,她以下犯上,也是大不敬之罪,朕赐她全尸。”
岚意的手,一下子握紧了,这样的处理,实在是快刀斩乱麻,可她跟不上皇帝的话语,总觉得自己像是没听明白。
“父皇,紫珠您还没审过,她背后是什么人,您不打算弄清楚吗?更何况,菱角是为了救儿臣才失手伤人,赐死这样的罪罚,是不是太过了?”
皇帝看着她,眼睛里有着警告的寒意,不怒自威,“裴氏,今日的事,朕已经看明白,紫珠审不审,没有任何意义,肯和你解释几句,是因为你确实是失了孩子的母亲,也对皇家子嗣有功,但这不是你能够质问朕的理由。”
岚意低下头,深吸着每一口气,在皇权面前,她是那么渺小,即使是占理的那一方,也没有任何用。
皇帝续道:“恭王府和长福宫,一向不合,朕知道你们在算计什么,但是这些东西,拿到朕面前来说,就不必要了。瑛贵妃身为贵妃,并不需要和你们这些小辈过不去,而你,作为天家的媳妇儿,也不要把从前那一套英勇无畏拿出来反复使。朕心里,你还是个孩子,为了骨肉折腾两下,也是可以原谅的。”
岚意暗暗咬牙,把头越发低下去显出自己的恭敬,说出来的还得是违心的话,“儿臣谢父皇体谅。”
“既然朕体谅了你们,你们也该体谅体谅朕。闹大了说开了,人人都会觉得,还是你们两姐妹不合,才导致这样的结果,连荣欢都是你们斗法的牺牲品,朕处罚你或瑛贵妃,对于裴家,对于朝堂,都只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此事,到此为止。”
岚意知道,皇帝说的有道理,然而这样的道理,作为母亲,她不能接受。
是,妙晴和她都姓裴,闹起来裴府上下都不好看,可能会影响到之冽的未来,也可能影响裴归的仕途,说不定还要有人上.书弹劾裴归教女无方。
且还有些反对朝廷居心叵测的人,本就虎视眈眈的,必然会拿着此事大做文章,嘲笑堂堂天家明争暗斗,不仅后宫参与,更是连孩子都要算计上。到时候百姓们怎么看待皇室,就很难说了。
从来家丑不可外扬,是再贫穷的家庭,也明白的道理。
她忍气吞声地跪下去,“既然父皇心中已经有决断,儿臣遵命,只是菱角侍奉慈康皇后有功,求父皇饶她一命。”
皇帝沉吟片刻,道:“确实,朕也不欲慈康皇后在九泉之下还要伤心,这样吧,菱角,发配去辛者库,在里面好好地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朕再放她回恭王府去。”
说是这么说,什么时候想明白,不是菱角说了算,而是皇上说了算,岚意知道,皇帝在位之年,恐怕自己很难再见菱角一面,不过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岚意所能预测到的最好的结果。
她带着菱角磕头,感受着乾明宫地面的冰凉,“儿臣谢父皇隆恩。”
皇帝又说:“这些日子你也不要出门了,朕觉得,有你的地方,就有是非,学学你二皇嫂,安安静静的,这样的人才是女子之典范。”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如卫长泽那样,被宠爱着的时候,说什么都对,飞扬跋扈的脾气,也是“像朕年轻的时候”,到得不喜欢,便成了“不敬尊长,妄图谋位”。
岚意还不是他亲闺女呢,能听见皇帝说这么多话,自觉着,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可筹谋已久地开了头,到最后只落得这样一个结尾,岚意心里的难受,无以言说。
菱角被人带走,临走前主仆俩对视一眼,已经不必再讲任何话,知道彼此心里想着什么,就够了。
岚意很明白,这些日子以来,菱角看着是撑住了,其实荣欢的死,一直搁在她心头,不付出一些代价去弥补,反而是折磨,去辛者库,倒成了解脱。
可她来时,是带着菱角,带着一种决心,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走入了这座皇宫,出去时,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皇帝以后会如何待瑛贵妃,她不知道,她也确实没有那个资格能得到皇帝的交代,除却等待,并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谁叫这天下,并不在她手里呢?
岚意眼下只能相信,既然皇帝并不是一个能容忍旁人触动权柄的人,就不会让瑛贵妃这么放肆下去。
小宫女引在前面打着灯笼,不敢多说一句话,仿佛空气一般,巴不得和岚意没有一丁点关系。
她一步步往宫外走,这会儿天已经全黑了,两旁的宫灯被点亮,落在她的眼中,却没有一点富贵之气,就像是通往冥间的鬼火,她想,假若这么走下去,最终能见到荣欢,该有多好。
侧面的宫门为她而开启,很快就阖上,这条路终于走完了,她只看见,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向她走来的卫长玦。
大约是跪得太久了,他不那么稳当,但是到岚意面前的那一刻,他硬生生地稳住了自己,拉住妻子的手,什么话也不说。
岚意感觉到他的愧疚,反安慰道:“是我不让你知道,不怪你没陪在我身边。还有,你别怪小彦子,也别怪蕊花她们,都是忠心耿耿的人。”
她只字不提宫里发生了什么事,长玦就知道,岚意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且很有可能,是雪上加霜。
所以他也不提,只道:“走,咱们回家。”
然而上了马车后,听着车轱辘压过地面的小石子儿往前滚动的声音,岚意自己忽然就道:“斗到最后,谁也没有赢,瑛贵妃失落后孤注一掷,卫长渊外派,等待长福宫的,还不知道将会是什么,而我们,白白搭上一个荣欢……长玦,我真是,太没用了啊……”
长玦却摇头,“谁也不能说你没用,荣欢的仇,咱们慢慢来。至于争斗,本来就是两面,赢和输,从来就不能一概而论。更何况咱们不是为了赢,是为了给自己争口气,对不对?”
岚意却慢慢坐直了身体,用极小,却极坚定的声音问:“长玦,若有一日,你当了皇帝,你会为了制衡几方势力,而让咱们的孩子受委屈吗?”
长玦不敢随随便便答应,虽然“做皇帝”这件事,看起来都是那么遥遥无期,更别提制衡了,但正因为他珍惜岚意,所以不肯随随便便应承她任何事。
“做人可能多多少少都会受点委屈,但我们的孩子,是不一样的。若再有闺女,我一定不让她白受,谁欺负她,我欺负谁。但假如是个小子……吃点亏,能懂道理,反而是福气。”长玦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立刻就续了句,“当然,荣欢的仇,有朝一日我若承大统,必然让长福宫那位,血债血偿。”
黑暗里岚意仿佛笑了笑,“有这句话,就够了。长玦,我等你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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