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玦“嗯”了下,眼睛里有些哀伤,“我不知道父皇究竟怎么了,但不能完全不做准备,如今长福宫大不如从前,父皇不一定非要在二皇兄和四皇弟中择一个,我若是此刻不出头,往后或许就再也没有出头的时候。”
岚意腾出一只手来,握了握长玦的手,旁人只看到他冷着心争那皇位,却不会看到他为着父亲的病而担忧难过。
“父皇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又有多少人能活到这个岁数呢?退一万步说,咱们不过是揣测,也许父皇只是身子不舒坦,又不想让人知道罢了。”岚意安慰着,“咱们能做好自己的事,已经是尽孝。”
长玦看着珣康,小小的孩童睡姿安稳,尚不知道人世间生死更替的痛苦,“我其实没有想过,父皇衰老下去是什么样子,小时候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片天,没想过有朝一日天会塌。但是真到了这一步,我最先想到的,是如何在动荡中保住你们。”
成年皇子愈多,新君即位时,就愈容易出现动荡的情形,岚意光是想想,就有些紧张,问:“所以你今天就和二皇兄撕破脸,让他心有防范,不见得是好事啊、”
“不见得是好事,可绝对不是坏事。这段时间他远离京城,长福宫的任何事,父皇都会认定和他没有关系。但我有种感觉,四皇弟要忍不住了。”长玦的手,搭在马车窗沿上,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几乎看不清,“他对我下手,二皇兄却能撇的干干净净,亏的是我。”
岚意明白了,“四皇弟也不是省油的灯,你激怒了二皇兄,若是再碰上四皇弟稍稍挑拨,指不定他就掺和进来了,这潭水,搅得越乱越好,即使到时候我们败了,他们兄弟俩,也不会成为父皇心目中的太子人选。”
“不是我,恭王府会过得苦一点,但大皇兄六皇弟,与他们都不和,齐王府和煜王府届时会更苦。”长玦抚了抚岚意的头发,“让你想这些事,太费神了。今天过节,多享受一下这份闲适平静,外面的事,我来处理就好。”
确实如此安宁的日子,值得人珍惜,因着为谁也不知道狂风巨浪何时会掀过来。
岚意不再多问,抱着熟睡的珣康,依偎在长玦怀中。
第二日是八月十六,按照先前的约定,云归舞用过早饭后就坐着一顶小轿悠悠地来到了恭王府,岚意颇热情地接待了她,言道:“今日就安心呆在这里,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也好叫你尝尝恭王府的厨子的手艺。”
云归舞这些时候是好好地养了养自己,又恢复成从前的模样,一双眼眸如秋水横波流转,举手投足比之前在天香苑时更加柔婉坦然,显然是脱离了贱籍,心中更有底气了。
因是家宴,不好把舒侧妃陈庶妃排在外面,岚意带着她们俩,一一同云归舞见面。
舒侧妃眼里有疑惑,她从没听说过京中有什么权贵之家姓云,瞧着年纪打扮,又是个到了嫁龄却没出嫁的女子,受了礼后就傻乎乎地望着岚意。
而岚意自是要介绍一番,开口也不提云归舞曾经的身份,只道:“云姑娘是我与殿下的好友,从前一直没机会邀到恭王府,今日一定要将她奉成座上宾才是。另有一件事,可要你们帮帮忙——因家中父母早亡,云姑娘尚无人帮忙张罗婚事,你们若是有好的亲戚,又正适龄,不许藏着掖着。”
一句话解释了为什么云归舞这个年纪了还未嫁人,又明说了云归舞是不能得罪的,两个侧室都听明白了,舒侧妃就道:“老实说,妾身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妾身要是有哥哥未娶,还真巴不得能有这么漂亮的嫂子。”
云归舞笑了笑,对舒侧妃依依行礼,“您谬赞了。”
她举止谈吐皆是不俗,陈庶妃虽然之前隐约听闻跟着长玦的那个风尘女子叫云什么,却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位,只是带着些羡慕,小心翼翼地偷看她的面庞。
如此算是把云归舞那些过往揭过去,舒侧妃和陈庶妃同她相处起来,并不因她曾是天香苑的人而低看一眼,虽说云归舞从来就没觉得自己矮人一头,但她心里也清楚那些世家小姐是不屑同自己说话的,岚意这样处理,她心里有些不愿承认的感激。
她们在恭王府里逛了一圈,谈谈讲讲,倒也舒坦,只是长玦一直没有回来,眼见着日头往中天移,岚意便笑着说:“想来是被父皇留下了,不然不会这个时辰了还没到家。长玦昨天还说了,云姑娘不能怠慢,下朝后就会赶回来的。”
昨儿晚上入睡前,岚意无意间问了句“你怎么晓得二皇兄在外头不干净”,当时长玦脸上的神情,就有些不自然,默然了片刻,终究老老实实讲了实话,说自己也是猜的,但这份猜测,来自于云归舞的细心。
原来云归舞离开天香苑之前留下的那叠纸,上头细细记载了旁人对卫长渊的评价,长玦在其中便窥见了一二,知道卫长渊在面对他人的讨好时,并不算一个十分坚定的人。
而江南那边的官员们,平日里难得见到天颜,好不容易碰见了一个皇子,必然是往死里讨好。那里又是富庶之地,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匀一半出来给卫长渊,他怕是很难拒绝。
所以才有后面长玦对他的发难。
岚意听后,又专门起身看了看云归舞那一叠厚厚的心血,感慨万千。
虽说夫君是不能让给他人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对这个姑娘肃然起敬,风尘中人能有这样的义气和心思,她觉着,老天爷怪不公道,非让她投身于此。
是以今天,她毫不吝惜地拿出最大的尊重来招待云归舞,言语间也十分注意,生怕哪里让对方感到不舒服。
云归舞多细心的人,当然感觉到了,她投桃报李,温柔地搭着岚意的话,宾主之间,像是毫无间隙的姐妹。
然而眼见着日上中天,也没见长玦回来,岚意觉着奇怪,正打算让人去宫门前打听打听,那边远远地溜过来一个小太监,岚意定睛一看,竟是小彦子。
小彦子赶得火急火燎,到得岚意面前,连气都来不及大喘一口,就打着千儿道:“奴才给王妃请安。”
岚意静静地等着,知道他要说关于长玦的事,果然,小彦子咽了下口水,又往下续,“殿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皇上留了殿下在乾明宫里。”
岚意怔了怔,问他:“可有说是因为什么事被留了?”
小彦子摇摇头,也是满头雾水,“奴才伺候殿下上朝,只能等在宫门外,早朝倒是挺早就散了,但是出来的大人们,都一脸沉重,像是议事议得不痛快,至于殿下……有位同殿下交好的徐大人,说殿下是要同皇上解释一些事情,所以被留了。”
岚意疑惑道:“就算是解释朝廷上的事,这么久也该解释完了呀。”
小彦子道:“奴才也不明白,听那位徐大人的意思,这事儿同齐王殿下、煜王殿下都有干系,好似是他们说我们殿下有什么不是……所以三位皇子一应被留下来了。”
岚意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昨天才同卫长渊闹出那么大的不愉快,今天三兄弟就一起被留下,难道只是巧合吗?
但小彦子所知也甚少,问来问去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岚意只能暂时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打发了小彦子带着些干粮继续去宫门等消息,这边回过身来对云归舞道:“既然殿下一时回不来,咱们也不能白饿着,先开席吧。”
云归舞想了想,道:“听王妃的。只是殿下那边……”
“小彦子去盯着,一有消息就会传回来的,他与父皇,到底是父子,不会有什么事的。”岚意温和地宽慰。
当然,她知道云归舞的心思,也不想让这姑娘跟着担心受怕,才这么讲,事实上她心中的忧虑,比所有人都大。
与此同时,宫中的长玦,正在一处空荡荡的大殿中,安静地等待着。
他有些紧张,但面上丝毫不显露,只是不断地回想着发生过的事情,想要在其中搜寻出破绽。
今日早朝上,一派安静祥和中,煜王卫长泽骤然发难,带领几个大臣弹劾卫长玦借赈灾之名,罔顾律法,敛财弄权,邀结党羽,言之凿凿地叱骂他“于上有违君父嘱托,于下则草菅人命不顾天下苍生,实在可恶”。
他振振有词,脸上是一副大义灭亲的凛然正义,把不少人都给说蒙了。
而长玦被骂了这么一通,反应过来后当然要为自己辩驳,他恳请户部拿出账册,言道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这么多年来他代朝廷赈灾的账目。
皇帝允了,户部便立刻配合,捧了账目上来,皇帝大体翻阅了几处,这几十年来历练出的本事让他心中大体有数,这么一扫就知道恭王府几乎没有从中获利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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