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玦握着她腕部的手，使了使劲，“这不是最后一件事，往后我还有要你帮忙的地方，所以你不能死。”

这时候终于有人跑来，气喘吁吁地道：“殿下，这是金疮药，您先用着，受伤的人太多，卑职还得四处送去。”

长玦立刻接过，递到了岚意手中，还加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撒。”

岚意点头，赶紧把那粉末状的药撒在云归舞的伤口上，可那伤口太大，撒了多少，就会被汩汩流出的血冲掉多少。

云归舞的目光有些暗淡，轻轻地说：“殿下，我知道王妃是你心头肉，若是她不好了，你也不能好，所以我宁可，宁可……殿下，我替你守护了妻儿，眼下想换你口中两个字。”

“你说。”

云归舞惨然一笑，“你总喊我‘云姑娘’，能不能唤一次我的名字？我有名的，还挺好听。”

长玦看了岚意一眼，岚意使劲点头，生怕有什么遗憾，长玦便十分郑重而温和地唤了声，“归舞。”

云归舞笑了起来，宛若走夜路时忽然抬头，看到的满天繁星。

她说：“很好听。我运气果然不错，吃上了恭王府的饭菜，还听到了这一声……”

她的眼睛慢慢阖上，长玦立刻急切地道：“归舞，你撑住，撑住啊！”

然而她努力抬了抬眼皮，最终还是放弃了，带着笑意，永远地阖上了双目。

岚意不相信一样，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跟着重重跌坐在地上，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但是根本哭不出声，就连熟睡中的珣康被抱到身边，她也没什么反应。

这是第几次，亲眼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消逝在自己面前了？

那边厢，舒侧妃的哭声倒是绵延不绝，她的百儿也未能幸免，临死前留的话是：小姐，奴婢答应夫人要护着你的。

满府尽是伤心人。

就在恭王府惨遭劫难时，同样是京城这一片暗沉的天空下，乾明宫里的皇帝正看着眼前的瑛贵妃，露出温柔的笑容。

“朕记得你刚到朕身边伺候的时候，吃到御膳房做的樱桃煎，喜欢得差点要流口水，一派可爱天真，朕当时觉得，古人那样多美好的词，全放在你身上，也不过分。”

瑛贵妃也笑，“皇上，臣妾这把年纪了，您还记得那会儿的丢人之处，拿出来开臣妾的玩笑。旁人会觉得臣妾不尊重的。”

“好，玩笑就不开了。”皇帝指了指面前的樱桃煎，道：“朕今天特别吩咐御膳房做了一道樱桃煎，你瞧瞧，还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瑛贵妃心中有些忐忑，明明自个儿的两个儿子都不甚争气，才惹了皇帝生气，怎么忽然又得到示好？

不过她今日是有要事而来，怎么都要先讨皇帝的好，当即拿起一枚樱桃煎，放入口中，微嚼便叹，“还是从前的滋味，皇上有心了。”

皇帝看着她吃下去，笑了笑，“喜欢就多吃些，这一盘，是朕让他们专门给你做的。”

瑛贵妃巧笑嫣然，又吃几个，这才起身拿了放在一旁的食盒，送到皇帝面前，一样一样端出来。

“这是酥姜皮蛋，这是雪冻杏仁豆腐，这是胭脂鹅脯，这是清炒白菜，您瞧瞧，都是臣妾亲手下厨做的。您记挂着臣妾的喜好，臣妾也是日日夜夜都将您吃的好不好挂在心头呢。”

皇帝看了一眼，闻了闻，赞道：“色香俱全，就是不知道味道好不好。”

瑛贵妃忙递上去一双筷子，“皇上尝一尝，不就知道了？”

皇帝看着她那双手，洁白无瑕，大约是烛光照耀不甚清晰，连皱纹都寻不到一根，衬得她手中那双筷子莹然生辉。

但是他并没有立刻接过，只是眉毛微挑，“金筷子？”

瑛贵妃笑道：“是，臣妾觉得只有金，才能配得上您的身份。”

皇帝颔首道：“既如此，你先尝尝吧。”

瑛贵妃忙说：“这是臣妾给您做的东西，臣妾闻着味儿都饱了，还尝什么？”

“可是送到朕跟前的东西，你不是素来都要先尝一尝吗？”皇帝颇和气地指点，“规矩不能坏。”奇书网

瑛贵妃却还是执着地把筷子搁在皇帝面前，笑容满面地道：“那些东西，臣妾之所以会尝，是因为不知道做菜的人带着什么样的心思，这些都是臣妾自己做的，当然晓得不会有什么问题。”

“倒也是。”皇帝拿起筷子，拨弄了一下雪冻杏仁豆腐，问，“这里头放了什么料？”

瑛贵妃如数家珍地讲起来，“有杏仁，黄瓜皮……臣妾还加了点粉浆，色泽看着会更好。”

皇帝点点头，像是不经意地问了句，“还加了其他的东西么？譬如砒霜、鹤顶红。”

瑛贵妃愣了愣，面色慢慢地变了，她跪下，肃然道：“臣妾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

皇帝看着她，她也就这么看着皇帝，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但显得极其陌生。

烛光微晃，皇帝到底先开了口，“你的两个儿子，今日构陷手足兄弟，明日恐怕就要一个流放一个削爵圈禁，你过来后却什么也不说，朕会觉得奇怪的。”

瑛贵妃咬了咬唇，道：“臣妾知道皇上金口玉言，就是说了，您也不会改变，那臣妾何必让您不愉快呢？不如想着法子讨您喜欢，说不定您心软了，能念着长渊长泽的好，轻些惩罚。”

“听起来很有道理，”皇帝点点头，眼中射出一道精明之光，语气微微加重，“但你派人对恭王府下手，就已经算是破釜沉舟，断了长玦的一切指望，又怎么会不对朕破釜沉舟呢？”

瑛贵妃猛然抬头，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皇上？！”

皇帝淡淡一笑，笑得十分悲悯。

瑛贵妃深吸一口气，问：“所以皇上什么都知道，却不阻拦臣妾？”

皇帝叹了叹，“你们总觉得朕坐在乾明宫里高高在上，就什么都不会知道，可朕坐拥天下，这天下便处处都是朕的眼睛耳朵，你们那些小心思，朕如何会不知道？”

瑛贵妃憋了半晌，才道：“可您并没有阻拦臣妾。”

皇帝的一双眼眸静若幽.谷，“朕为什么要阻拦你？你又不能对长玦构成什么威胁；或者说，你派去对长玦下手的人，根本成不了事。”

瑛贵妃忽然明白了什么，喃喃道：“您不喜欢岚意，您巴不得她死，臣妾若得手，虽然伤透了长玦的心，但也摘掉了他最大的束缚……所以兵马司的人才会那么晚才去！”

“你终于明白了啊。容嫣。”皇帝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但你还是有一点说错了，岚意是个好姑娘，朕也没有不喜欢她，只是长玦放在她身上的心太重了，做皇帝，不能那么重情，不然一定会为情所缚，这对天下，对皇家，都不好。朕想着，若岚意逃不过这一劫，长玦一定会消沉下去，但消沉之后，他会变得无情。他本就聪明又谨慎，再加上无情，大顺在他的手里，会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

瑛贵妃明明在被抚.摸，却忍不住颤抖，“您可以不管岚意，但珣康是皇孙，您也不管了吗？皇上您……您让我觉得可怕。”

“珣康身边，当然有人在保护他，只不过没在明处罢了。”皇帝微微弯下腰去，直视着这个枕边人，“你又何尝不让朕觉得可怕？你想要害死朕，让长玦失去挚爱或性命，彻底打垮了恭王府，明儿这天下，就是你和你儿子的了。”

瑛贵妃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在颤抖，浑身都在发麻。

皇帝的手渐渐往下滑，牵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但是容嫣啊，你看不到明天了。”

瑛贵妃也聪明，闻言当即反应过来，“樱.桃……樱.桃煎……”

皇帝点点头，“朕会让你走的舒服点，你睡着睡着，就过去了。”

瑛贵妃在原地发愣，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咧嘴一笑。

那笑容苦涩得像一口气吃下三斤黄连，“皇上，您好狠心。臣妾可真是……永远算不过您。”

皇帝指着那几碟小菜，“说狠心，朕与你，不过是彼此彼此。”

瑛贵妃的眼角，滚出绝望的眼泪，“可臣妾想的是，看到长渊登基后，就追随您而去，臣妾这一生，压根就离不开您。”

皇帝似有些动容，目光微闪，“真是如此吗？”

瑛贵妃顶着惨淡的面庞，“真是如此。臣妾已经一败涂地，做什么还说假话骗您。”

皇帝一时没有说话，半晌才道：“慈康皇后去世前，曾对朕说，希望来世不要再遇见朕，还祝愿朕与你，下辈子能做夫妻。”

“皇后……她对您也是绝望了！”瑛贵妃根本不明白这一辈子自己到底在争什么斗什么，只觉得可笑，“慈康皇后至少还能够随心而活，而臣妾，在您身边，就是个笑话。还说做夫妻？臣妾不敢，臣妾不敢啊！”

“朕何尝不这么觉得呢？被如斯背叛。慈康皇后是对朕绝望，不过朕对你，还有咱们的儿子，也绝望了。”皇帝闭着眼，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长渊长泽怎么能那么傻，害人都不会，这个天下交到他们手里，不合适。而你也傻，纵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如果真有下辈子，朕希望和你，还是不要遇见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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