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启扫了士绅们一眼,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信步往大成殿走去。
这座文庙最早还是范仲淹任知州时修建的,同时把府学也并作一起,开创了庙学合一的体制,其他各地纷纷效仿,沿用近千年。
此时的文庙占地近两百亩,有两百一十三间屋宇,为江南学府之冠,到了后世就只剩六分之一的面积了,并且大多建筑都是多次重建过的。
当然,范仲淹修建的那些建筑,也已经毁于金兵之手,赵孟启眼前这座大成殿,是绍兴十一年重建的,历经一百一十多年风雨,依然庄重雄伟。
步入殿中,殿堂很是宽广,赵孟启缓步行至孔子画像前,仰头看去。
画像一丈多高,画中的孔子高大伟岸,谦和有礼,双目炯炯有神,照亮华夏数千年。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画像上方,悬挂这三块烫金牌匾,正中这块,上书‘万世师表’,右边‘斯文在兹’,左边‘圣集大成’。
赵孟启一身戎装,甲胄森然,若是孔子有灵,见此情形,不知该作何感想。
据说,孔子老爹是鲁国猛将,他自己身高九尺多,也是昂藏有力,想来对武人并没有什么偏见吧。
赵孟启心中想着,随即揖手三拜,不管儒学变迁功过,孔子本人还是很值得尊敬的。
拜完孔子,赵孟启慢慢参观起整个大殿。
殿中环墙陈列着许多石刻,有孔子弟子图、孔子圣迹图、孟子圣迹图,还有石雕的经书,《论语》、《中庸》、《大学》、《诗经》,最令赵孟启眼前一亮的,是‘天、地、人、城’四块石碑。
天是《天文图》,世界上最古老的古刻东方星象绘测图,图下还有文字,概括了此时华夏人对天文的认知。
地是《地理图》,应该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石刻华夏全国性地图之一,华夏山河一览无遗。
人是《帝王绍运图》,一张以帝王为中心的历史图表,从传说中的黄帝一直到此时的官家赵昀为止,道尽兴衰治乱。
三幅图的作者都是黄裳,不是写《九阴真经》那个黄裳,而是宋宁宗还是太子时的老师。
他为了教授赵扩,花一年多时间制作了八种教学图案,这些便是其中之三,为王致远所得。
八年前,王致远任职浙西提刑司,便拿出来刻碑于此,还把帝王图补到了今上。
城是《平江图》,刻的就是此时的平江城平面图,流传到后世,让世人能从这图中领略苏州城的历史风貌。
赵孟启陷入图文之中,看得津津有味,似乎全然忘记了今日的目的。
大殿外,谢堂等人选了一处偏僻之所聚在一起,紧急磋商对策,吴潜视若无睹,仿佛对他们商谈内容毫无兴趣,只与府学教授聊着学校之事。
士绅们都被赵孟启吓得不轻,眼神不时飘向大成殿方向,神色间满是忌惮和忧虑。
“仓使,咱们该如何应对?燕王这不像是要妥协的样子啊。”吕文才不安道。
谢堂瞟了他一眼,“你怕什么,燕王动谁也不会动你们吕家,再说了,你们以为他真敢乱来么,我看他不过就是在恐吓我们,真要有这想法,何必说出来,他现在这样子,明显还是想和咱们谈的。”
徐学谦板着老脸附和道,“仓使说得没错,他若是敢行强抢之事,天下士民都容不得他,必定高举义旗共讨伐之!”
一名年老士绅,踌躇着说道,“燕王毕竟是储君,而且年轻气盛,依老夫之见,待会咱们还是不要逼迫太甚,稍作退让也不是什么大事,万事以和为贵嘛。”
这话说完,不少士绅都是点头赞同,纷纷表示可以和燕王好好谈谈,适当的放弃一些利益,以免真的把燕王逼急了。
众说纷纭中,谢堂脸色变幻不定,最后也只能轻叹一气,“好吧,既然大家都是这意思,那就这么办吧……”
继续商量了一些细节之后,谢堂领着众人进入大成殿中。
赵孟启正在研究平江图,听到脚步声才回过头,看着谢堂等人,“都想好了?”
谢堂揖手,“殿下,此处也没有闲人,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赵孟启瞥了一眼孔子画像,意味深长道,“确实没有闲人,说吧,要如何你们才肯将粮食平价放出来?”
“臣等谋求的也不多,只是请殿下停止经界,维持现状,为此,臣等愿意每年缴纳固定税额,比如,平江府每年两百万贯,嘉兴府每年一百六十万贯,这笔税额与政策税赋无关,而是由两府士绅自凑,统一上缴。”
这意思是说,朝廷不就是要钱么,那你也别管我们具体有多少土地,咱们每年上贡一笔钱就是了,至于怎么分摊我们自己协调,不劳朝廷费心,大致上,有点像蒙古人的包税制。
赵孟启无可无不可,淡淡道,“还有呢?”
“臣等将敞开卖粮,保证粮价绝对不高于三贯。”
在谢堂等人看来,这绝对是很大的让步了,毕竟他们花了五千多万贯买粮,现在也不指望赚钱,但起码得平本,粮价只比平常翻了一倍,在灾荒时节也算是正常了。
“三贯?”赵孟启眼皮一掀,似有不满。
谢堂想了想,“殿下若是需要粮食,臣等便以两贯半卖给殿下,让殿下能补回空缺。”
这话就是在暗示燕王,自己等人知道他所卖的那些粮食是从何而来,现在愿意以半价卖回给他,就是在帮他堵漏子,至于燕王赚的那些差价,就当是自己这些人的孝敬了。
赵孟启笑了,正经那种,似乎是在开心。
士绅们都偷偷松了一口气,总算把这一关过了。
虽然割舍那么多利益让他们都很肉痛,不过能舍小保大,换个平安也算是值得了。
可是燕王笑着笑着,神情却变得怪异起来,慢慢扫视着士绅,奚落道,“有点诚意,却不多。”
“殿下,您此话何意?”谢堂心中一沉,语气有些僵硬,“臣等体谅朝廷的难处,已经做出了很大的牺牲,还请殿下也体谅一下臣等。”
赵孟启眉梢一挑,挺直腰杆,“谈判嘛,你们说完自己的诉求,那孤也再给你们一个机会,说说孤的要求。”
谢堂阴着脸,“那殿下请说。”
“经界之事,绝无半点更改,也不容任何讨价还价!孤建议你们,最好是主动自觉上报隐匿的田产,孤或许还能给你们一些相应的补偿。”
“至于粮食么,其实你们卖不卖,孤都不是很在意,孤也不需要从你们手上买粮来补什么漏洞,但是呢,从今日起,平江与嘉兴两府,将试行新的税法条例,简单来说,大米卖价如果不超过两贯一石,那便免税,假如超过的话,那就加征常平税,价格越高税额越高,你卖两贯一,那就征收两成一的税,卖三贯就征收三成税,上不封顶,欢迎各位高价卖粮。”
听完这话,士绅们个个呆若木鸡。
这燕王,哪里来的底气,敢提这样的要求!?
经界之事和以前的口吻一样,只是多了个莫名其妙的相应补偿,听起来似乎并不靠谱。
能补什么?难道是一些不值钱的散官官阶?
而所谓的常平税,更是离谱,从古至今都没见过这样设置税率的。
接着,又听赵孟启说道,“当然,你们的粮食你们自己做主,要是觉得不划算,完全可以不卖,留着你们自家人吃,那朝廷是管不着的,不过也别想着另作他用,比如酿酒喂猪发工钱什么的,这些统统要折算成交易额,超过两贯同样纳税!”
娘希匹的,老子一年收几十万石粮食,怎么可能不拿来卖钱,自家吃?吃几千几万年也吃不完!
说来,和农税相比,收取商税可就容易多了,毕竟不用跑到乡村去催收,商铺都在城镇里,运输也要经过关口。
更危险的是,燕王这举动,说明他很可能会对商税开刀,那给士绅们造成的损失,可就不是田间地头那点收成能比的了。
“燕王殿下,您这是不打算给我们活路了么!?”谢堂咬牙切齿。
赵孟启一脸惊讶道,“这话从何说起,孤怎么就不给你们活路了,听说,你们手上可是有一千五百万石粮食啊,就算一天吃三十顿,也够你们吃到天荒地老了,怎么着,难道你们个个都能活得比乌龟还长寿?”
谢堂极力压抑着怒气,“殿下,臣等满怀诚意与您协商,您却将此当作儿戏,既然您觉得无论臣等卖不卖粮都无所谓,那臣等不卖便是,大不了烂在仓里,倒入河中,反正臣等不会缺了衣食,只是这两府百姓怕是熬不过两个月了,到时候饿殍遍野,也不知道燕王殿下您能不能承受得起?建康府十几万大军也吃不饱肚子,烽烟四起,不知道殿下您如何解决?临安府缺了几百万石漕粮,闹起饥荒,官家和朝廷会不会饶过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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