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他们也许有不为人知的难处吧!”骆履元理解不了杜红线的失望,又不愿意冷了场,反复斟酌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开解。
他虽然也号称是官宦子弟,但是他父亲却是凭借算学出色被朝廷录用的流外官。平时家里头能来个八品主簿,都觉得蓬荜生辉。像燕然都护府大都护和副都护这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更是拎着厚礼主动去求见,都不可能进得了对方的家门。
所以,在他看来,燕然大都护李素立和副都护元礼臣两个,肯让亲兵放姜蓉入都护府二堂叙话,已经给予了后者超越常规的礼遇。而二十两黄金,哪怕放在长安城里,也不能算是小数目。
至于副都护元礼臣没有答应派亲信陪着姜蓉一道去突厥别部,则属于早应该在意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作为韩华的顶头上司,崔敦礼的官职和实权都比大都护李素立只高不低。连此人都明显想把整个使团被杀之事糊弄了账,李素立和副都护元礼臣两个都不愿意插手,也在所难免。(注:燕然大都护是从二品。崔敦礼是光禄大夫,也是从二品。兵部尚书在皇帝身边,影响力大过大都护。)
“难处?他们当然个个都有难处!”杜红线非常不喜欢骆履元这种总是替对方考虑的样子,狠狠剜了他一眼,低声反驳,“问题是,他们最大的难处,也不过是怕事后给皇上责备几句。而蓉姐却先没了丈夫,如今弟弟又只身前往虎穴,生死不明。”
“可,可毕竟姜伯父已经过世好几年了。而这件事,姜简的叔父,也从始至终都没伸手管过一回!”骆履元偷偷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姜蓉,确定对方听不见自己的话,才低声向杜红线提醒。
官场上,人走茶凉,乃是常态。即便在大唐,也不例外。
姜简的父亲姜行本的确与燕然大都护李素立、副都护元礼臣都有过并肩作战的交情。可姜行本已经战死快四年了,在朝廷和军中的影响力接近于无,他以前跟李素立和元礼臣两人交情再厚,此刻也应该被时光冲得所剩无几了。
更蹊跷且无奈的是,一直到现在,姜蓉和姜简二人的叔父姜行齐,都没露面。只是在韩华下葬前的那天,派府上管家给姜蓉送来了两百匹绢布以示慰问。(注:两百匹绢布,相当于两百两银子。)
连自家亲叔父都不指望不上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指望外人?
“你到底站在谁这边?”杜红线忍无可忍,柳眉倒竖,“怎么每次都替别人说话,显得你特聪明是么?”
“我,我只是不想看你,看你和蓉姐太失望!”骆履元立刻闹了个大脸红,摇了摇拎着补给品的手,讪讪地解释,“至于站哪边,当然站在你,站在蓉姐这一边。否则,我何必瞒着家人,偷偷跟着你们一起来到这里?”
“哼!”杜红线迅速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有点冲,却不想表达歉意,翻了翻眼皮,小声数落,“你还觉得辛苦了不是?又不是我们要你跟着来的。这一路上,就数你骑马骑得慢,还天天喊腰酸背痛。”
“我,我不是不放心你,不放心你和七兄么?”骆履元又一次满脸通红,用极低的声音辩解。
他是地道的江东人,在全家随着父亲搬来长安之前,甭说骑,近距离摸过马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短短三两年内,当然不可能凭空变出一身娴熟的骑术。
而他的年龄,比杜红线还略小几个月,体力远不如队伍中其他人,也实属正常。
“我才用不到你关心。”见他始终温言软语,杜红线的心也迅速变软。看了他一眼,柔声回应。“我有兄长,有蓉姐……”
话说到一半儿,她忽然又想起来没看到自家兄长杜七艺。又赶紧低声追问,“我哥呢,他去了哪里?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他和胡大侠带着新买的坐骑,一起回客栈了,还有高叔父、黄叔父他们几个。”骆履元终于缓过一口气儿,笑着回应,“胡大侠说,咱们的人太少了,想要问问客栈掌柜,这边招募都刀客的行情。毕竟,他也有些年没来白道川了,需要把行情和口碑打听清楚一些,才好去招募帮忙的人手。”
“姜还是老的辣!”杜红线听闻可以自行招募帮手,眼睛立刻开始闪闪发亮,“我大舅他怎么不早点儿说,早知道能招到人手,蓉姐就不用去都护府里找气受了。你刚才没看见,蓉姐就差跪下求那元礼臣了,他竟然死活不松口。”
“他不是给了蓉姐二十两金子么!”骆履元想了想,笑着宽慰,“我虽然不知道这边的行情,但雇一个刀客,肯定用不了十吊钱。一两金子能换十四到十五吊,蓉姐自己再添点儿,就能雇三十名刀客了!”
刀客乃是出塞商队的基本配置,每一支往来于丝绸之路的商队,都会在离开大唐某座城池之前,雇佣大量刀客。
这些刀客的装备和整体战斗力,肯定不如大唐边军,但个人身手却远比普通边军士卒好。并且在胡子曰讲过的故事中,个个都信守承诺,悍不畏死。
“好啊,小骆,蓉姐刚刚得到的金子,你居然都替她给安排怎么花了?”有了新的希望,杜红线心情大好,扭头看了骆履元一眼,笑着打趣。
“不是我,不是我,是胡大侠,是你舅舅!”骆履元闻听,赶紧又轻轻摆胳膊,“他买完了坐骑,就开始谋划雇刀客的事情了。他好像,他好像……”
又偷偷看来姜蓉一眼,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他好像一开始,就预料到了有人会拿钱来打发蓉姐。但是没有明着跟大伙说。”
想了想,他又轻轻挑了一下大拇指,“你舅舅可真厉害,从离开从长安到现在,所有的事情,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连咱们在途中可能遇到的麻烦,他都提前预料到了。”
“也不是谁,当初还骂我大舅,眼睛里头只有钱来着?”杜红线心中甚为自家舅舅胡子曰自豪,却顺势翻起了骆履元的旧账。
她说的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
当时,姜蓉大病初愈,立刻找到了她舅舅胡子曰,请后者帮忙出塞去寻找弟弟姜简,并调查丈夫的真正死因。
胡子曰一开始百般推脱,后来被骆履元用他平时说的那些有关侠义之道的话质问:韩华的死,算不算不公?姜蓉现在的情况,算不算弱小。车鼻可汗,算不算为恶?姜简孤身前往突厥别部,算不算朋友有难?此人才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前往漠北一行。
但是,答应归答应,胡子曰却替他自己和同行的另外五位兄弟,要了足足一千吊钱为报酬。好在姜蓉家底足够厚,又卖掉了长安城里的宅院,才把钱凑齐。否则,换了别人,真未必请得动胡子曰这尊“大佛”。
骆履元当时觉得非常失望,因为他心目中的胡大侠,绝对不该是一个贪财的人。胡大侠每天挂在嘴边上的那些话,他每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
“诵义岂能畏路远,除恶何必问山高?”
“若闻不公,纵使为恶者远在千里之外,亦仗剑而往。道义所在,纵赴汤蹈火,也不敢旋踵。”
“言出必信,行必有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
这些话,每一句都掷地有声。谁料想,最后却变成了一千吊开元通宝!
然而,少年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大伙骑着马走在了半路上,骆履元心中的失望,就渐渐被佩服所取代了。
胡子曰的确狠狠“敲”了姜蓉一大笔,但是并没有独吞,而是与另外五名跟他年龄差不多的老江湖平分了其中九百吊。剩下的一百吊,则寄放在了快活楼的账上,作为继续维持生意的本金,由楼里新雇来的尹掌柜代为保管。万一他回不来,则留给杜红线做嫁妆。
而因为付出了一千吊钱,姜蓉就成了胡子曰等老江湖的东家。在一路上,几个老江湖联手,基本没让缺乏出远门经验的姜蓉操任何心,便抄近路赶到了燕然都护府所在地,白道川,又名受降城!
“每个人都不是光杆一个,不能轻易以身犯险。”这也是胡子曰亲口说过的话,容易站在别人角度着想的骆履元,现在认为这话并没错儿,也不是找借口推脱。
胡子曰让姜蓉拿出了她最大限度能拿出来的钱。
胡子曰用这笔钱,解决了他本人和五个老兄弟的后顾之忧。哪怕一去不回,家人也不至于衣食无着。/
胡子曰出发之前,做出了充足的准备,将沿途可能遇到的许多问题,都预料都了前头。让队伍中每一个人,活着返回长安的几率,都大幅增高。
而如果他当初直接答应了姜简的请托,恐怕大伙连路上吃饭喝水,都成问题。
“我,我不是一时气愤么?”想到这些,骆履元心中更虚,低下头,小声解释。“要不,改天我当面给舅舅道个歉?看在你面子上,他应该不至于……”
“我没面子,此外,他是我舅舅,不是你舅舅。”杜红线肯接受骆履元的歉意,却不肯接受他顺着杆子爬的行为,白了他一眼,低声提醒。
正准备再敲打几句,以免骆履元不知道进退。前方街道上,却忽然传来了一串儿激烈的马蹄声。紧跟着,就有一道粗重的叫嚷声,传遍得了所有人的耳朵,“让路,让路,斥候归营。小心战马!让路,快让路,斥候归营,受降城外二百里处出现了马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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