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杀我!别杀我!”乃蛮部新任可汗贺鲁尖叫着从床上坐起,浑身上下冷汗淋漓。
“可汗醒醒,可汗醒醒!”大可敦萨仁和小可敦萨日娜双双被他吵醒,一左一右拉住了他的胳膊,连声呼唤,“没事儿,没事儿,您做梦了,做梦了!”
“别,别杀我。别……”贺鲁喘息着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因为酒色过度而呈现灰白色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大可敦萨仁皱了皱眉,扭头朝着帐篷的外隔间高声吩咐,“来人,给可汗倒杯热奶茶来。都睡死了吗,听见可汗醒了都不进来伺候?”
“可汗,没事儿。梦是反的,反的!”小可敦萨日娜松开贺鲁的胳膊,用手轻拍他的后背,宛若在哄一个刚刚断奶的幼儿。
在她的努力安抚下,乃蛮部新任可汗贺鲁终于恢复了清醒。喘息着摇了摇头,讪讪地解释,“我刚才梦见了一群老虎,要吃我。我怎么打都打不完。”
“可汗,别怕!草原上没有老虎。老虎要到大鲜卑山那边才有!”大可敦萨仁笑了笑,柔声解释。(注:大鲜卑山是大兴安岭的古代称呼。)
“是啊,草原上没有老虎!”贺鲁喘息着点头,脸色却没比先前缓和多少。
草原上的确没有老虎,他刚才梦到的也不是老虎,而是他的兄长图南达。
他梦见图南达带着成千上万的兵马杀了回来,杀散了他的侍卫,杀光了他的支持者。他策马逃命,然而,无论逃向何处,图南达却总是出现在他的正前方,手里还拎着一把血淋淋的刀。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噩梦了,每一次,都能将他吓得冷汗淋漓。然而,他却没办法对任何人实话实说。
他现在是乃蛮部的可汗,狼群的狼王。全部落的三万男女老幼,都唯他马首是瞻。如果他将心中的软弱和恐惧,公之于众,接下来根本不需要图南达率兵打上门,身边就会有将领造反,挥刀割下他的脑袋。
“可汗,可敦,奶茶烧好了,请用茶。”两名侍女小跑着入内,一人手里拎着沉重的铜壶,另外一人用托盘托着三只铜碗和四小碟吃食。
乃蛮部实力平平,能控制区域有限。所以即便贵为可汗,贺鲁的日子也过得不怎么宽裕。大部分餐具都是木头雕制,宵夜的吃食,也只是肉干、奶酪、面点和晒干了的酸枣。
“嗯,放下吧!”贺鲁厌恶地皱了皱眉毛,沉声吩咐,肚子里生不出半点儿食欲。
比起加了盐巴和黄油的奶茶,他更喜欢酸甜可口的乌梅汁。比起干巴巴酸枣,他更喜香气四溢的蜜桔。
然而,无论是乌梅汁,还是蜜桔,都是中原特产,冬天时不可能在草原上出现。所以,他只能强忍住心中的厌恶,端起奶茶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倒。
“如果能将中原打下来,就有吃不完的美食,饮不完的乌梅浆,甚至在十二月,也能去江南避寒,欣赏四季常绿的风景……”
这是阿史那沙钵罗前一阵子,向他描述的美好生活,也是他最终下定决心,夺取可汗位置的缘由。
乃蛮部落,不应该被困在漠北这片苦寒之地。他们可以追随突厥南下中原,过上更好的生活。
而他这个可汗,也可以在中原南部四季如春的地方,分得一大片疆土。届时,美人,美酒,美食,还有花不完的金银绸布,全都会自动送上门来。(注:古代绸布可以做货币。)
黠戛斯人与突厥人一样,以狼为图腾。而狼群向来不需要考虑建设和生产,无论看上什么,冲上去抢便是最直接的获取办法。
以乃蛮部的实力,肯定打不过大唐任何一支府兵。想抢中原的地盘、美食、美酒和钱财,就必须追随在突厥人身后。
既然图南达在此事上犹豫不决,抢了他可汗之位便是!
换自己来做可汗,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不得不承认,贺鲁敢想,也敢干。只是,当顺利坐上了乃蛮部的可汗之位后,他却发现一切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阿史那沙钵罗的确答应不惜一切代价支持他,然而,乃蛮部跟车鼻可汗的势力范围,相距足足有两千多里远。突厥人的骑兵,想抵达他这里,得先突破大唐瀚海都护府的拦截。
部落的长老们,的确大部分都心向突厥。即便心里头还有别的想法,看了大萨满卡吉和长老也吞两个血流满地的模样,此刻也得把想法赶紧藏起来。问题是,长老们却不支持他扩充兵马,甚至连多交一些税来改善武备这样的政令,都要联手表示反对。/
他母亲的确更愿意他来做可汗,可是,却要求他将几个舅舅和外甥,都委以重任。而他的舅舅和外甥们,要本事没本事,要威望没威望,除了喝酒赌博和打女人之外,别无所长。
他的确随时可以带领队伍南下去中原抢劫,不过,就凭乃蛮部目前这点兵马,恐怕没等看到长城,就已经被沿途中那些有心讨好大唐的部落杀得一个不剩。
他曾经攒了一肚子,可以让乃蛮部落迅速发展壮大的好主意。只是,能让长老们同意并支持施行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条。
……
认真算来,他这个可汗,除了抢到了前任可汗图南达的几个小可敦(侧妃)之外,几乎没捞到任何实际性的好处。并且,还得终日小心防范,图南达及其支持者们,哪天会里应外合,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人在想事情的时候,便会心不在焉。只过了短短五六个弹指功夫,一碗奶茶,就被贺鲁给吞下了肚子。
侍女怕耽搁太久,惹他生气。赶紧又拎起铜壶,给他续上了第二碗。贺鲁心事重重地端起铜碗,又灌了自己两大口奶茶,忽然间又缓过了神,将头迅速扭向正在给他扭捏肩膀的小可敦萨日娜,皱着眉询问,“萨日娜,我让你写信给你父亲,邀请他过来做客,你写了吗?”
“已经送出去三天了。”小可敦萨日娜松开手,小心翼翼地回应,“我父亲的回应,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可汗您再耐心等等,我在信里,已经按您的吩咐,向父亲陈明了利害。”
她出身于霫族一个叫苏啜的小部落,娘家的实力,远不如乃蛮,母亲也不怎么受宠。所以,在贺鲁面前,说话当然没有什么底气,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讨好对方,以免受到冷遇,被赶去后面的帐篷里自生自灭。
然而,她的努力,却没换来任何正面回报。贺鲁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数落,“总共不到五百里的路,还要再等他几天?要是突厥人给他送信,他早就插上翅膀飞过来了。奶奶的,做事畏手畏脚,也怪不得被燕呼部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我再派人去催,如果大后天还没回应,我,我自己回一趟娘家!”小可敦萨日娜被数落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不敢让眼泪落出来。趴在床榻上行了个礼,哑着嗓子承诺。
“大冷天回娘家,我得派多少人送你?”见到萨日娜委屈求全模样,贺鲁愈发看她不顺眼,撇了撇嘴,沉声呵斥,“你还是老实在家蹲着吧!你父亲不来就不来,我不稀罕!”
说罢,又迅速将目光看向自己的大可敦萨仁,“你那边呢,你大哥布鲁托可汗怎么说?”
“我大哥的已经回信了,说暂时脱不开身。但是,会派我弟弟纳不古代替他过来,顺便接我回去过年。”大可敦萨仁的回应,比小可敦萨日娜干脆得多,目光里也没有一丝躲闪。
“嗯——”贺鲁皱了皱眉,低声沉吟。
纳不古只是个布鲁托可汗的弟弟,来到自己这里做客,作用远远不如布鲁托可汗本人。然而,布鲁托可汗的实力,却丝毫不比他小,所以,心中虽然不满,他也不方便朝萨仁发火。
“信使是昨天晚上到了,接到信时,可汗已经睡下了,所以我没有吵醒您。”大可敦萨仁底气足,想了想,继续补充,“可汗需要看信么?我这就命人取来?”
“不必了,你的家信,你自己看仔细了就行。”贺鲁想都不想,带着几分失望摇头。随即,低声询问,“天快亮了吧,我出去走走。”
“应该快了。”萨仁朝着被毡子挡得严严实实的窗口看了看,皱着眉推测,“谁在外边,可汗问,天亮了没有?”
后半句,是对着窗外喊的。立刻,就有侍卫隔着窗子回应,“禀可汗,可敦,天已经亮了。现在是卯时四刻,太阳马上就出来了。”
“这么晚了?”贺鲁又皱了皱眉,起身下床,缓缓活动胳膊和大腿。
两个侍女见状,赶紧上前替他更换外出的衣服。大可敦萨仁则紧跟着站起身,在他耳畔询问,“可汗这是准备去哪?需要我和萨日娜陪着么?”
“不必了,我去找沙钵罗特勤,问问他答应我的军械什么时候能送到。”贺鲁笑着转过头,低声回应,“他总不能让我替他做事,却一文钱都不出。”
“可汗……”小可敦萨日娜抬起头,欲言又止。
“怎么,你有办法帮我催他?”贺鲁的目光,迅速被萨日娜的表情和动作吸引,低下头,没好气地问道。
“没,没有!”小可敦萨日娜被吓得打了个哆嗦,连连摇头。然而,很快,却又鼓起了勇气,用极低的声音补充,“可汗,我,我感觉那个沙钵罗特勤,未必靠得住。他只是一个特勤,不是设,竟然,竟然能替他父亲车鼻可汗做主。”
“你懂什么?”贺鲁的眉头再度皱紧,没好气地呵斥,“他是车鼻可汗的小儿子,小儿子在父母面前,说话才最管用!”
理由虽然充分,他却觉得心里头有点儿发虚。披好披风,迈开脚步就准备去找阿史那沙钵罗(史笸箩)寻一个确切说法,还没等走到帐篷门口,身旁的蜡烛,却忽然跳了一下。
很轻微,但极其不寻常。贺鲁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皮,再度细看。却发现,插在木制烛台架上的六根蜡烛,同时在跳跃,“突突,突突,突突”,带着一股妖异的节奏。
“骑兵!来人,赶紧吹角聚将!”即便缺乏战争经验,贺鲁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大叫一声,撒腿冲出了帐篷。
正如他所推测,一支骑兵,在五百步之外出现,踩着雪后的泥浆,高速向他的营地靠近。兵器和头盔,倒映出朝霞的颜色,如同一团团跳跃的火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在营地内响起,催促所有人尽快做出反应。
一队当值的乃蛮勇士奋不顾身地冲向来袭的骑兵,为族人争取准备时间。他们的举动不可谓不勇敢,然而,却如同飞蛾扑火。
“火焰”跳了跳,旋即变得愈发明亮。所有冲上去拦截“火焰”的乃蛮勇士,尽数被吞没,却未能令“火焰”的前进速度迟滞分毫。
“敌袭,敌袭,所有人,上马,向我靠拢!”才做了十天可汗的贺鲁看得头发根根竖起,扯开嗓子,大喊大叫。
敌军数量不多,也就两千出头。只要乃蛮部的青壮男女,齐心迎战,肯定能杀敌军一个尸横遍野。
“敌袭,敌袭,所有人,上马,向可汗靠拢!”贺鲁身后和身侧,亲信们一个个也扯开嗓子,努力召集兵马,以便迎击敌军。
他们喊得非常卖力气,策略也切实可行。然而,响应者却非常寥寥。
骤然出现在营地外的骑兵,让部落里所有人都慌了神。如果图南达在位还好,凭借积累多年的威望,还能成为大伙儿的主心骨。而现在,图南达可汗却不知所踪,篡位的贺鲁,根本没有足够的威望让大多数人舍命追随。
“沙钵罗特勤呢?快,快去喊沙钵罗特勤帮忙。他身边还有上百突厥狼骑!让他带狼骑顶上去,争取时间!”发现自己仓促之间聚集不起足够的兵力,贺鲁习惯性地寻找依仗。
如今,能帮上忙的,也只有阿史那沙钵罗特勤了。突厥狼骑人数虽然少,却装备精良且训练有素。沙钵罗特勤带着他们冲出营地去顶住来袭的敌军,只要坚持一刻钟,贺鲁就可以保证自己能够组织起一支大军。
没有人回应贺鲁的话,周围的亲信们踮着脚尖东张西望,却谁都找不到突厥人那面画着银色狼头的黑旗。
阿史那史笸箩连同他的认旗一道,从部落里消失了。就像草尖上的露珠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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