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道,水浮桥处。
沮鹄乘车赶路,隔着车窗就远远望见那道路两侧结伴而立的马骨塔。
这是作战时期,关中兵闲暇时无聊所做。
各种马骨相互堆叠、咬合,结构紧密,就那么稳稳当当立在道路边上,以至于伸手去抽,也抽不出一节马骨。
这哪里是两座马骨塔,分明是两座骨钉,要将幽冀二州的豪杰世世代代钉在这里。
沮鹄心情沉抑,总觉得这摆列堆叠的虽然是马骨,实际上却与人骨没什么区别。
马骨、人骨的本质,都是幽冀二州大姓、豪强的累世积蓄。
这么多马被吃掉,同时而死的人也不少。
如果还有下次,以沮鹄对黑熊的了解,一定会修建两座更大的骨塔。
车辆缓缓过浮桥,沮鹄听到车外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就揭起窗帘,就见道路两边是迁徙的罪官、叛军家眷。
很快他就发现不对,竟然都是女眷,这跟其他地方相遇的迁徙队伍有本质不同。
马车不停,又走百余步时,沮鹄听到争执的喧哗声。
就见张飞引着十几名骑士截住道路,与负责押运的关中、幽州骑士对峙。
张飞横矛,继续警告负责的一名青旗百人督:“待我见了大司马,你们再做去留!”
对面的百人督却是哂笑:“张将军你难道就不知道为何涿县叛民为何与各县不同?不就是玄德公屡屡来信说情才招惹出来的祸端?太原乃膏腴之地,大司马本欲迁涿县叛民到太原,这可比涿县好太多。男子丁壮编入敢死营,余者为隶,不失立功赎身之机。”
百人督左手挽着缰绳,右手就搭在大腿上,耐心劝说:“我等与将军并肩杀敌,终究有一番情谊,这才耐心规劝。将军若是不肯听从,截杀我等又或者是侵扰冒犯大司马……以卑职的见闻,这些妇人女子迁入太原后,恐怕会立即与太原敢死兵成婚。”
这不是威胁,这个百人督的认知就是这样的。
太原、河东二郡敢死兵落后张燕三日时间,也在魏越统率下抵达代地。
对于立功杀敌,现在的二郡敢死兵十分积极。
尤其是大破幽冀二州与诸胡联军之后,本就综合素质极高的二郡敢死兵十分渴望立功脱籍,然后再谋前程。
特别是幽州豪杰一起倒霉后,二郡敢死兵的心态平衡了太多,可以说是发生了大幅度的扭转。
张飞气呼呼看着眼前的百人督,手里骑矛紧握,控制不住内心愤懑,反手举矛插在地上,质问:“难道就此夫妻、母子分居?”
对面百人督肃容问:“涿县豪桀乃玄德公与将军之乡亲,玄德公再三求情,所图的也是充实羽翼。今男子尽归玄德公,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张飞见他神情就知道在说场面话,骂道:“女眷亲族皆在太原,彼辈如何能安心?”
这百人督双手一摊:“将军这番言语实在令卑职费解。彼辈追随玄德公征讨辽东、东夷,杀贼立功,终能自赎,未来也能赎买家眷一家团聚。怎么听张将军话里的意思,是顾虑大司马以妻女要挟彼辈?”
“噫~!”
张飞咬着牙含怒,实在是找不到辩驳的切入点。
平心而论,太原真的是个好地方。
可征讨辽东、东夷,他们真的缺可靠的骨干。
现在这样,越是重用涿县乡亲,反而会因为女眷人质的原因,未来的征夷幕府集团会高度倾向于关中。
不是说己方存有反心,而是这种状态很不痛快。
特别是男女分开迁徙安置,涿县乡亲又怎么会感激刘备援手搭救之恩?
这种伸手救了一半,却把自己自己一只脚深深陷入沼泽的感觉,让张飞心绪愤懑难以言表、宣泄。
眼前的百人督已经算是很给他面子了,没有激化矛盾的心思。
真抬杠把自己架起来,到时候下不了台,总不能一矛将对方扎死。
强行控制住情绪,张飞拔出矛指着对方:“好生照料,切不可羞辱妇孺,某这去求大司马!”
百人督只是笑笑,抬手摘下头盔、头巾,露出汗水打湿的板寸发型:“我辈戎旅之际不近女色,将军安心。”
看到那板寸发型,张飞勉强露出一个难看笑容,持矛拱手,一扯缰绳引着骑从向北而去。
目送张飞远去,这百人督对左右嘱咐:“全队启程,夜宿轩辕城。”
沮鹄停车路边吃了个小瓜,继续启程向北。
车内,他拿出袁尚的手书重新翻阅,这是一封咨询俘虏处置的信。
自袁尚以下,都要避免被俘的豪杰、衣冠被拉去挖矿。
哪怕编入敢死兵,也是可以接受的。
这次看似与曹操接受了东南朝廷的调停并结盟,但更大因素是关中主力在侧,曹操不敢放开手脚开战;还有就是青州方面积蓄相对单薄,所以索要平原后撤军。
有黄河北岸的平原郡在手,下一次曹操找茬进攻河北,那可就是国战了。
到时候大概率要向关中请援,若是能调派冀州豪强衣冠子弟编成的敢死兵参战,必然能震慑曹军。
促成冀州敢死兵编制,直接影响着冀州内部的凝聚力。
对此沮鹄有较大的信心,敢死兵的兵源本就是冀州民意代表,敢死兵的编成,意味着冀州民心就被关中抓在手里。
敢死兵也是融入关中的关键桥梁。
只要立功免罪,未来就有一份看得见的前程。
比起先降的益州,冀州人只能通过敢死兵的方式融入新朝。
这也只是目前的局面,再过一些年下一茬人长大……被俘、改编的冀州敢死兵也就过气了,对冀州影响力衰减。
总之,敢死兵是桥梁,有过河需求时,这东西就很宝贵。
过了河,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
父兄不去,子弟怎么袭承家业?
就连沮鹄自己,避开了参合陂惨败,反倒成了宗族内部的长者,对乡党的影响力暴增。
只有先哄着关中,将被俘的衣冠之士编为敢死兵,才能保住他们,也能稳住冀州各家;有他们在,曹军近期就不敢大举进攻冀州,他们赶来,冀州人就能快速投降关中。
但撑过虚弱期后,想必被俘的衣冠之士,也不会同意祖传家业被关中抄没。
沮鹄又拿起蒋济的亲笔书,信封内只有一张夹着干桃叶的白绢,什么文字都没有。
沮鹄轻轻捏起桃叶细柄,只能断定这是一個只有大司马本人才能猜明白的信物。
没找到新的线索,他又小心包好桃叶,装入信封内。
又行十余里,在路边临时亭驿休息。
这是一座废弃军营改建的,随沮鹄一起出使的时苗下车与亭驿长吏交涉,出具了幕府文书,这才领到了粮秣、草料与燃料。
一行人生火烹煮米粥,时苗见亭驿外是组织起来打草的青壮男女,能劳动的少年、老人则协助摊晒。
时苗外出询问亭驿长吏后,返回对沮鹄说:“这里多是广阳郡衣冠,其中多数是部曲家属。”
时苗落座,继续说:“代郡兵马聚集甚多,所以安排他们在这里打草,晒干后背负,方便以后宿夜时防寒。”
沮鹄轻轻点头,俘虏里衣冠之士是少数人,被迁徙的民众里,衣冠之家成员也是少数人,最多的永远是乡党、部曲仆僮的家属。
幽州衣冠的底蕴基本上被抽干了,好在冀州不受影响。
可这样的话,未来真能躲过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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