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繇皱眉说道:『不得招摇!』
钟演毫不在意的挥了挥袖子,就像是扫去了桌案上的尘灰,『此地皆心腹之辈,何必如此拘谨?』
钟繇依旧皱着眉头,『钟仲常!』
『是,是……』钟演坐得正了一些。
钟繇瞄了钟演一眼,『此事与钟氏无关!休要在论!明白与否?!』
『是,是……』钟演拱了拱手,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颍川钟氏,可是一大帮子人。
颍川钟氏善刑律著称,早在西汉时期钟元就官至尚书令领廷尉,成为全国最高司法审判机构的长官。东汉时期,钟皓以诗律教授门徒千余人,朝中多次征召他做官,他都拒绝了。钟皓因德行高尚、学识渊博,与陈寔、荀淑、韩韶并称为『颍川四长』,为当时士大夫所倾慕。钟皓的两个儿子钟迪、钟敷因桓灵之世的『党锢之祸』而终身不仕。到了钟繇这一代,终于是得任高位……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颍川钟氏可谓是真正的『精英世家』。
片刻之后,钟演忽然有些感慨的说道:『想当初,天子初至许县之时,县衙小破,宫殿无一,兖州不平,南北强敌,真是……』
钟繇瞄了一眼钟演,『为何如此感慨?』
钟演笑了笑说道:『我是想到钟氏不易。天子不易,我等亦是不易啊……』
钟繇嗯了一声,似乎也是追忆了一些什么事情,眼神略有一些恍惚。
钟氏,是颍川高门。
但是实际上,在汉代的士族体系当中,钟氏最多只能称之为士族,还摸不到世家的门槛。
豪族,或是豪右,就像是早期的河内司马家,其实就是土地主黑老大,到了司马儁这一代开始才念书变成知识分子。
士族就是数代之中有千石或是两千石***的家族,而世家除了有三公之类的***之外,还需要有经学传家的高级知识分子,未必是多高的官,但肯定是要有许多硕儒。这个是简单的概括,实际情况要复杂许多。事实上只是普通的豪强家族,很少是和后两者重叠的。毕竟豪右豪族格调太低,就像是后世的暴发户,一般来说后两者不乐意带他们玩。
颍川之中,若说四大家族什么的,荀陈无疑都是排在前面,而后面的钟氏,常常就是吊车尾的位置,反正怎么样都是不会排到前面去。
当年颍川士族搞事情的时候,出头的就是陈李两家,然后荀氏和钟氏也被牵连。钟繇他爹就因此一辈子无法出仕,若不是钟繇当下混得还算是不错,钟氏差一点就因此掉了逼格。
想想看,一个大家族里面若是断了两代人都无法当官,昔日关系网,人情逐渐淡漠,钟氏就有可能从此被排出颍川四大,由新的家族顶替上来……
这种渐渐而来的惶恐,无形之中弥漫的压力,对于一个家族的继承人而言,是多么的可怕!
所以在颍川之中,就因为党锢事件,分出了两个派别。
一批比较癫狂积极,推崇霸道,不再重视汉室的权威,认为可以将其颠覆。另一批比较保守温和,推崇王道,认为汉室可以挽救,盛世可以再造。
这很正常,押宝么,谁不会啊?
于是颍川士族一部分跟了袁绍,他们为了把袁绍扶起来,当即就带着袁绍去了一趟大宝剑,和冀州士族搞联欢,使得韩馥顿时就尿分叉了,断了小蓝片,纵然不甘心也只能灰溜溜滚下台去。
而颍川的另外一部分,自然就是以荀彧为首的人押在了曹操身上,在曹操迎天子后,更是达到了一个新高潮。
虽然说钟繇的年岁比荀彧大,但是身份上却只能是荀彧的小老弟。后来曹操干掉了袁绍,剩下的原本辅助袁绍的汝颖士人也大部分改换门庭。
那些小部分之前要推翻腐朽大汉的,又跑去压斐潜了……
当下的局势之中,可以这么说,大部分
愿意坚持汉室系统的,觉得汉家只是过了一半,当如谶纬之中所言的一样有九百年寿命的颍川士族子弟,在曹操麾下。而觉得大汉气数将尽,要改朝换代的颍川子弟,则是到了斐潜那边。
在曹操之下的颍川士族,一开始都很和谐,只不过随着曹老板发现自己有些被颍川士族架空起来的时候,就开始抽桥板了。
曹操开始侧重于使用寒门子弟,也倾向于用冀州,或是其他什么州郡的人,不再一味的用颍川人了,这就渐渐地和颍川人士产生了根本的矛盾。
在曹操阵营里,军政分别被两拨人把持。部队的军权以沛谯人为主,捏在诸夏侯曹氏手中,辅以外姓将领。曹操的亲卫军,也是沛谯人为主。在民生政治经济建设则被汝颍人把持,政府中枢以荀彧为核心,汝颖人遍布朝廷及各地方。
但是也有例外。
比如钟繇。
历史上钟繇曾经担任过长安都督,司隶校尉,而在那个时候,钟繇对于曹操的态度,是非常暧昧的……至少在袁绍和曹操相争的那个期间,钟繇心中有长草过。因为曹操当时在官渡的窘迫之时,钟繇作为司隶校尉,和西凉关系还在蜜月期,也就仅仅是给曹操送了两千战马,却没有给任何战力。同时袁绍分兵进军攻打曹操,也偏偏绕过,或者说根本不担忧侧翼会被司隶校尉钟繇偷袭……
现在,曹操和斐潜相争了……
钟繇不反对王党,但也不忠心于天子,有野心,但是也愿意臣服,简单来说,当所有人都押注下去,并且为之努力的时候,钟繇从始至终都在摇摇晃晃,坐在墙头……
钟繇将桌案上写好的一封奏章拿给了钟演,『你看看,可有什么不妥的……』
钟演展开,哦吟诵读,『……书有云,「皇帝清问下民鳏寡有辞于苗」,此言尧当除蚩尤、有苗之刑,先审问于下民之有辞者也。若今蔽狱之时,讯问三槐九棘,群吏万民,使如孝景之令。其当弃市,欲斩右趾者许之;其黥、劓、左趾、宫刑者,自如孝文易以髡笞……嗯?兄长此表,可是欲再提免死而肉之事?』
钟繇点了点头,『恰有王叔治之死,可以之为引……』
钟演想了想,忽然叫了起来,『妙啊!』
……
……
『妙啊!』
天子刘协一拍桌案,『种爱卿果然是忠心社稷,忧国忧民!』
王脩死了,让天子十分的愤怒。
这王脩前脚将举报表章递送到了天子面前,后脚就『暴毙』了,便是个傻子都能知道其中有问题。可偏偏天子刘协就必须当这样的一个傻子!
天子究竟是什么?
说是天子,难道就真的是天之子了?
这一点,刘协从登上宝座的那一天开始,就是一直都在疑惑,也一直没有得到答案。
一开始的时候刘协还是相信这一套的,至少在他和斐潜大谈五德始终论的时候,刘协还是相信他是天之子的,有着大气运的……
可是慢慢的,刘协就明白了,他不是天之子。
老天爷既没有在他得到发臭牛骨的时候劈死那个狂妄的小兵,也没有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天将神兵将他救于水火,所以刘协知道如果仅仅是依靠天地的名义,是吓唬不了人的,至少不能让他周边的这些臣子们感觉到什么敬畏,也不可能提升这些家伙的忠诚。
耕田也同样提升不了……
这一点,刘协也很无奈。
他也曾经发狠要去努力耕作,表示天子的农桑表率,可是在他咬紧了牙,苦苦的耕作了一季庄禾之后,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就因此得到了来自于民间的支持力量。
刘协他距离普通百姓太远
了。即便是刘协很努力的弯下腰来,努力的接触地面,在耕田之中劳作,但是依旧没有用,他接触不到其他的百姓,而那些各个郡县的三老什么的,表面上是代表了郡县的百姓,但是实际上只是代表了三老自己。
所以到头来,刘协只是感动了自己,却成为了旁人的笑柄……
所幸,刘协的劳作,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作用的,王脩送来了减免百姓赋税,减轻征调的表章。
只可惜还没等这个作用完全发挥出来,没等刘协想好要怎么做,这条路就被掐死了。
『此方为天子之所持正也!』
刘协抚摸着钟繇的奏章,感觉自己终于是明白了自己努力的方向,找到了天子存在的意义,『「皇帝清问下民鳏寡有辞于苗」……妙也,妙也!「德威惟畏,德明惟明!乃命三后,恤功于民!」哈哈,妙啊,妙啊!』
刘协的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当中回荡着。骤然一听,就像是刘协在笑,而大殿之中的其他栋梁墙壁,也在跟着笑,却不知道是在附和,亦或是在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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