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开始凝固,我眼神飘忽着,有些紧张,点了点头,又看向他问道:“你呢?你怎么……会在江城?”
“我比较不走运,坐高铁路过,滞留下来,已经在这医院待了快一个月了。”
“路过?骗鬼呢!你不是在昌.大上学吗?往北跑做什么?”
“学校放假放得早,上个月二十二号,我原打算去长安玩几天,顺便提前看看我要读硕的西.大。结果睡过头了,以为到站了,鬼神神差地在这儿下了站。”
“你也考了研?”我顿了顿,笑道,“大过年的不回家,去西安旅游,不愧是你……高材生,你对考研很自信嘛。”
“高材不敢当,自信是肯定的。现在本.科.毕.业.生,太难找工作喽,”杨夙悠然踱步,好生自在,他继续讲述道,“下就下吧,本想着登一登黄鹤楼,看完这儿的博.物馆再走,结果票没抢到,第二天就闭城了。那时我就想,短期内江城是出不去了,吃饭住宿怎么解决啊?然后,就找到了这里的医院征招志愿者的信息呗。”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很传奇,很不可思议,”我笑着安慰他道,“兴许,是老天有意让你下错站,走上一条充满挑战和刺激的冒险之途呢。”
“旅行下错站还好啦,人生别错过站、下错站才是呢。”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平常,你都在这儿做什么工作?”
“也没啥,就是收发饭盒、清理病区各种垃圾之类。辛苦倒不算辛苦,只是病区里经常弥漫着很浓的药水味,时不时还传来病人的呻吟,还有那空气里无处不在的病菌……这些,才是最大的挑战。”
“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还能劳烦您为我清扫垃圾。不过看样子,你在这儿待得蛮好。”
“对,我跟这些医生护士们相处得挺好的,我姓杨,穿一身白衣,他们就给我取了个大白杨的名字。”
“看得出来,他们蛮喜欢你的。果真,我的老朋友,你一点儿也没变,不管到哪儿,你都很受欢迎。”
“那是自然,我可是杨夙呢,出了校门,同样是任我驰骋的天地。”
杨夙得意洋洋,瞄了我一眼,笑嘻嘻道:
“哈哈,干嘛这样崇拜的眼神看着我,莫不是又喜欢上我了?嗯?”
我哭笑不得,旋即端正态度,认真地看着他道:
“不,我只是觉得蛮感动的……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你一直都不是一个人。”杨夙倚在门边,似笑非笑。
好似同一个久别重逢的挚友倾诉衷肠般,我把自己打.寒.假工的原委一一告诉了杨夙,倒忘了自己和他早没了朋友这层关系。
末了,相视无言,我俩又低头沉默起来。
气氛逐渐尴尬,杨夙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
“那个……高.考之后很久,我才从别人那里听说你家里的事……这四年,你还好吧?”
我鼻子一酸,把头埋得更低了:“都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下一秒,一个二.维.码出现在我眼前。
“加个微.信吧,以后,常联系。”
我满是惊诧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无数次怄气的朋友,眼泪唰唰地往下流。
“我不是在做梦吧?”
杨夙抿嘴微笑:“你可以是在做梦。”
我再次破涕而笑。
那天,在病房里,我们聊了很多以前的事,聊文学、聊历史、聊黑格尔哲学、聊宇宙大爆炸、聊伽马射线,聊一切我们曾经充满好奇的事情。
病房的偶遇,他乡的重逢,让我们冰释前嫌,敞开心扉。
“虽然当年高考成绩不甚理想,但我的专业还是蛮有意思的,看了很多书,学了很多知识。……我常常感叹,自己上辈子大概是拯救过宇宙吧,或是做了三生三世的大善人,才有我今生降临在一个诗词王国,去登上一个又个含蓄优雅的文艺殿堂。”
我笑得合不拢嘴。
我又竖起食指向杨夙比了个自豪的手势。
“你知道‘世目为绣虎’的曹子建的文章写得有多好吗?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真的!”
杨夙莞尔:“想不到,你还是那么喜欢三国史。”
“是啊,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所热爱的,从来没变过……”
我呆呆地想着,想出了神,眼神随之涣散,消散了先前的光茫。
我吞吞吐吐道:“我记得,你很喜欢读先秦史、三国史和明史……还有李太白,现在看来,也没变呀……”
“我本欲仿侠客行,奈何长安行路难……”杨夙无奈自嘲,“年末没见到心心念念的长安城,却教自己陷入险境,回想起来下错站真的挺蠢的。好在命大,竟然在江城活了下来,而且还活得很好,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呢。”
“……”
杨夙见我不再言语,对我的心事也揣度一二,于是他温和笑道:
“我很喜欢百年前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你现在是我们院里的病人,别胡思乱想了,要好好的,我得先走了,明天有空再来看你。‘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等五月暮春时节,就邀你去登楼赏花,怎么样?”
“好啊,你以什么名义请我呢?”
“朋友之名。”
……
之后一周,咳嗽咳个不停,我在病房饱受着折磨,但有故人线上聊着天,倒也十分惬意。
再不必看那一堆堆诘屈聱牙的坟典,再不必提心吊胆地全身消毒。
像是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一样安心,完全不再将自己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没过几天,便到了考研初试结果查询的日期。
我颤抖着点开,果不其然差了.国.家.线好多些距离。
冷冰冰的两门专业科目成绩,无情地刺痛着我的心。
我奋不顾身地去学文学史,去学让人头疼的文学概论,在自己最不擅长的逻辑分析领域,高谈阔论,浮光掠影,却打了个天大的败仗——明明自己不喜欢文学研究,明明脑袋笨得转不过来,却还要逼着自己装模作样地学下去,也不曾问过自己的心——
啊,这条路,究竟适不适合你?
微.信首页列表里,有杨夙分享考研初试通过的喜讯,我回复了三个大拇指的表情包后,突然忘了还想说的话,发了半天呆,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于是只好睡下,将手机扔在一旁。
一时只觉头痛、耳鸣。
想着今夜是杨夙轮值,很快就能见面,我看着晃悠悠的天花板,昏沉沉地睡去。
大约是午夜时分,我忽而觉着无法呼吸,肺腔极度缺氧,挣扎着抓扯床单,直直地跌落床下去。同房的病.友们都被我吓得不轻,我只觉天旋地转,那时想再咳一声也咳不出了。
不几时,便有医.护匆匆赶来,将我推送进急.诊.病.房进行抢救。
两侧的物体都快速向后退去,我隐约瞧见,杨夙怔怔地站在走廊尽头。
就像很多年以前一样,某天夜里,下了晚自习,我俩在走廊两端默默对视着。
他不言,我不语。
只有相对静止的生命和相对静止的时间。
只差一个相对静止的空间。
那夜,我在走廊头等候,就这么静静地远望着他。
今夜,他在走廊尾出现,就这么静静地远望着我。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为什么越靠近,越容易走向分离?
大白羊,杨先生。
来生,咱们还是不要再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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