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邺大军一路南下,浩浩荡荡,尘土飞扬。
赫赫雄师,奔腾如潮涌,玄甲铁胄,在曜曜日光下映得锃亮。霜矛银铩,戈戟林立,骑兵持旌,步卒曳旆,急行于辽阔平原之上。隶体“曹”字泛着金光,随着玄旗迎风飘扬。
战车辚辚,曹操乘舆扶轼,立于华盖之下,诸将驱驰于侧,个个悍烈勇武,威风凛凛。
我何曾见过这等恢弘壮观的冷兵器时代行军场面!!
曹操军队,素以急行闻名,这我是知道的。可即便落于后方,与辎重车队同行,我也仍有些吃不消。闲来既无事,遂探出车窗,观察曹军装束式样。
最前端的儒士,多服纹饰繁多的曲裾深衣,皆安然乘车徐行;
统军武将高头大马,最为显眼,或掣长刀,或挺长戟,头戴武弁大冠,弁插双鹖尾羽,穿对襟筩袖锻铔盆领铠,马镫间还有一双高靿靴。其中有个曹纯,是曹操从弟,曹仁胞弟,曹丕曾跟我说过的——那个南皮一战最大功臣。
骑兵们头戴铁兜鍪,手秉曲援戟,多穿玄铁甲,胸甲和背甲之间用绳带系连。脚着短靿靴,并皮质髀裈,用以护腿。他们行列整齐,由武将率领,行居军前,连战马都配有铠甲,想必就是传闻中的“虎豹骑”了;
弩兵们头戴鹖羽长条铁札盔,身披长条铁札襦铠,单手持长弩,反肩背箭箙,腰配拍髀刀,紧跟其后;
至于重装步兵,则执钺执戈,手持彩绘髹漆盾,头戴红缨赤巾短铁札盔,上着筩袖铠,下穿大袑裤,井然有序。
可全军上下,并非都配有甲胄。
揉眼细看,普通士兵腿绑行縢,足踏麻履,或头戴帻冠,或赤巾抹额,戎服多为绛色,不过一把环首刀,一面木步盾,却神色昂扬,步履稳健,像是刚打过一场轻松漂亮的仗。
我暗暗赞叹:曹操治军法严,果然名不虚传。
我重生在这乱世,若是个男子,该有多好。
许是戈戟撞击声令人心情畅快,我只觉得这世界煞是好看。连萧瑟离索的荒原,在我眼里,都幻化成了充满生机的青青草原。皎皎却蹲在车厢内,警觉地竖起两只长耳朵,被武士喝声吓得跳进我怀里,瑟瑟发抖。
负责督后的曹丕,见我从侧窗探头观望,还难得露出笑容,遂打马逆行,来到辙前。
“缨妹,乘车数日,可还安适否?”
我敛起笑意,皱眉趴在窗口,抱怨道:“冀地一马平川,倒也无甚颠簸,只是缨儿向来不会乘车,这行军之速又着实快了些。加之终日闷在车厢,委实无趣儿。”
曹丕扬鞭笑道:“不消两日,即可抵达邺城了,有机会,二哥一定带你去邺城最富庶的地段,痛快玩乐一番。”
听到能玩,我眼睛都亮了起来。我嘻嘻地笑着,向曹丕伸出了小拳头。
“一言为定!”
曹丕会意一笑,伸出大拳,与我击拳为誓。
我坐回车里,摸着挎囊里的棠梨果酒,犹豫了半晌,正预备拿出,却见曹丕在马上,兀自拧开随身的酒囊喝了起来。
原来,他已经有酒了。
闻着味儿,似乎比我的还要香醇。
我怯怯地收壶入囊,倚着车窗,朝他扮了个鬼脸,佯怒地撅起嘴,又眼巴巴地望着他。
曹丕“扑哧”一声笑出,差些将酒水溅在衣襟上,他指着我道:“好你个崔缨,我可从未见你如此神态!老实交代,可是馋二哥这囊中美酒了?”
曹丕笑着,还故意拿酒囊在我眼前晃悠了几下。
我沉默片刻,定睛看着他:
“不,缨儿并不贪恋二哥的酒。”
曹丕笑了笑,目视前方,又独自仰首灌了几口烈酒。
风沙吹迷了我的眼睛,我捂着脸,开始说些自己都不明白的糊涂话。
“二哥,我同你讲,昨儿个,缨儿梦见皎皎了。梦见她变得好大好大,大到我可以紧紧抱住她,……二哥,你说,皎皎离了洞穴,被我带去邺城,会因为不适应,而突然死掉吗?”
曹丕回答不出,只说道:
“傻丫头,她只是一只兔子而已。”
……
天气一天天变冷,转眼便到了十月。
曹操赐予的裘袄虽看着华丽,穿在身上却并不十分保暖。好在临行前,叔母考虑周全,多为我准备了几身寒衣,都在匣子里放着。加之马车窗门关得严实,所以并未受凉。
我怕极了流感,更怕极了冬天。
那日,大军抵达邺城时,已近日暮时分。
我推开侧窗,撩起帷裳,伸出长颈探望。
天空飘雪如絮,虽说是小雪节气,四处枯黄一片,草木尽皆摇落,天气倒也只是微寒。颠簸结束后的喜悦,反倒令人觉着这北风,无比凉快。
远远望去,邺城城墙高垒,直耸云端,暮色暗沉,依稀可见墙上高挂“广德门”三字木匾。门楼兵士守备森严,见大军至,怡然开门相迎。
“广德门”又非“玄武门”,我自然无法推测此处是城南还是城北,可右侧天边悬挂的云霞令我骤然生疑:
西行至邺,理应从东门入城,曹军缘何绕道来此北门呢?
正狐疑间,遥遥听见一阵清脆的马铃声,随之便是策马奔腾声,还有一个少年爽朗的长笑声,若远若近,悠悠扬扬,恰似编钟低鸣,更胜天籁。
“哈哈哈——”
“驾——”
我被这豪迈的笑音吸引了,好奇地转头望去。
只见东南方向,沙尘滚滚,楸叶林间,遥遥飞驰出一匹白色骏马,马上少年,翩翩白衣,一骑绝尘,将数名随骑远远甩在身后。
恰似出林惊鸿,又如腾跃游龙。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这句话同那匹白马一起,蹦入我脑海中——
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太熟悉的一句诗了……
此情此景,似在梦中见过。
笑声愈来愈响,我的心愈跳愈快,眼看那少年从梦中走出,愈来愈近,身影愈发清晰,我全身打战,紧揪帷裳,忽而一松手,陡然坐下,掩下帷裳,两眼发烫。
“精移神骇,忽焉思散”,大约就是现在这般感觉罢。
爱上一个古人,是什么感觉呢?
读君诗集册,思君似断肠。
有那样一个遥远的诗人,他怀着善良而温热的心肠,在凄风苦雨中与世长诀。千百年后,他的诗赋连同他这个人,还在给后世文人筑起一座座遮风挡雨的宫殿,还在历史的天空熠熠生辉,将光亮洒向人间。
思念他时,是商风入帷、侵怀彻骨的寒意;是哽咽无言、犹坠深海的窒息之感;是你恨不能穿越千年时光,去给他一个温暖拥抱的剜心之痛!
你本以为,你们处在不同时空,他就是你触摸不及的朗月星璨,他就只是一堆冰冷且不知所踪的白骨。
可如今,他就纵马扬鞭,朝你的方向奔来。
曹植来了吗?
曹植真的来了。
你怎么确定是他?
我的心确定是他。
那一天,飞雪玉花,漳水河边,初见白马游侠曹子建。
世人谓我恋邺城,其实只恋邺城某。
我笑了笑,颇有自嘲之意。于是敛色正衣,开始从帷缝中窥望。
“吁——”
少年引辔收缰,在大军前停下,矫捷若猴猿,一跃下马。同刻,曹操亦扶辕下车,扬了扬衣袖,负手而立。
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却生得剑宇星眉,正看面冠如玉,侧看棱角分明。虽在冬日,犹不畏寒,只罗衣轻裾,白衣红里。项顶无朱缨宝饰之帽,腰间亦无佩刀容臭,只两根红缨缠作总角,任青丝飞扬;只一串汉式玉组佩,别在腰部革带间……虽未至成人容止之境,然其丰神俊朗,亦有英气可观。
他满面春风,趋步上前,在曹操跟前单膝跪下行礼,朗声道:
“父亲!孩儿来迟矣——”
曹操亦喜不自胜,连忙挽起少年细臂,又是替他拂净下裳尘埃,又是搭上他的肩膀,仔细打量。
“期年未见,吾儿将高过为父矣!你母亲还有一众兄弟姊妹在府中,可还安好?”
“万般皆善!”少年拱手笑道,“唯独孩儿,许久未见父亲,思之切切,旦复旦兮!”
曹操开怀大笑,捋了捋须,点头又问:“植儿,为父出征以后,汝可曾怠于学业啊?”
“父亲临行教诲,孩儿怎敢忘却?”曹植提高声量,骄傲地说道,“每日皆有习练骑射,研读诗书,父亲若信不过,待回府当面考问孩儿便是了。二哥曾回府过,他可为我作证的!”
曹植只管冲着曹丕憨笑:“二哥,你说是吗?”
曹丕忍俊不禁,连连点头,文武幕僚都跟着笑了起来。
那个笑得无比灿烂,在众人堆里闪闪发光的少年郎,距我不过七步之遥。
我那时就藏在车厢里,微笑着,静静凝视着他。
听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跟他敬爱的父亲汇报:
“父亲,诸位叔伯皆在东门等候多日矣,天色已晚,还请父亲早些入城休息!”
曹操怪道:“既然众人皆在东门等候,植儿缘何自引一批人马,直奔北门而来?”
历史上的曹孟德,本就诡诈多疑,临时改变行程,亦不足为怪,只是深究原因,怕有不少算计寓于其中。
只听曹植轻轻松松地笑道:
“父亲,‘兵者,诡道也’。我军初定冀州,人心未稳,邺中贼党余孽犹存,袁氏虽亡逸北幽,犹不可无预先设防。况邺城守卫之军,多驻于城北及西,父亲经广德门而入,亦可顺势巡营,督查操练,以待来日征破并州叛党,此诚一举两得之妙也。”
曹操莞尔:“孤,未曾想到,吾儿对于朝中军事亦颇为上心,不沉溺于诗书礼教,张目时局,孺子可教!”
曹植不好意思地笑了,倒很坦诚地说道:“孩儿不敢邀功,这些,都是孩儿向郭祭酒请教而来的。”
“原是奉孝指点!”曹操笑了笑,“唔——然我植儿,汝可有己见一二?”
“……”
曹植思忖半晌,试探着问道:
“日暮西垂,此刻若从东城迎春门径入官邸,沿道皆为市宅,……父亲明德持重,绝非矜伐之君,想来,定是不愿扰民休憩,而绕道北行也。父亲,孩儿说得可对否?”
曹丕闻言,默不作声,只微笑着望向天空。
曹操似乎出乎意料,但仍眉开眼笑,指着曹植说道:“我儿仁孝,固当有如此之解。”
随侧谋士皆相视而笑,其中荀攸拱手道:“四公子才思敏捷,深明仁义,攸敬佩于心。”
“荀先生谬赞。”
曹植儒雅作揖,还施一礼,稍稍敛起笑意。
曹操抚掌欢笑,突然回首唤道:“缨儿,汝之才思,不逊于他,尔坐听车中,可有所言?”
我猛然一惊,慌忙掩了车缝,心却开始砰砰直跳。
初来乍到,我如何晓得邺城布局和大军进哪个门有关?我肯定不如你亲儿子啊,这个曹孟德!到底怎么想的?
我知道,此时此刻,众人目光皆汇聚在这个紧闭着的车厢上,包括曹植。
曹操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我若不敢作答,岂不在曹植面前,有失颜面?
我端正坐姿,在车内沉默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清声回应道:
“回父亲,缨儿愚钝,并不能全然领会父亲之筹划,只敢信口胡诌几句。”
马车外悄然一片。
我尴尬地愣了几秒,却冷静许多,想着能否用地理学的知识,“信口胡诌几句”。
高中地理考试曾出过一道有关清浊漳河含沙量的题目,当时多留意了几分地形图,记得浊漳河汇入干河,是东西走向。我虽不知邺城布局,但人口原始聚集需要水源,完全可以推断邺城南依漳河而建,且南部应是老旧城区为主。
汉代坊市分离,权贵与平民也根本不可能同居。
曹植刚才说,自东门进则径直过市,想来,必然有条大街是东西走向喽?而这条市街足以行军,极有可能就是贵族与庶族居所的分界线。
曹植还提到,城北守军颇多,如果没有猜错,曹操定会将凯旋师旅安置于城北大营。
早听闻,官渡之战曹操攻下邺城后,便将司空府与下僚官署,一并从许都迁至邺城。
汉承秦制,以右为尊。中国北方建筑,又多依坐北朝南之法。建安文学有“西园宴会”之说,无疑,城北及东,当为州牧府宅及冀州官邸。
这样就好玩了。
“缨以为,父亲携诸将自北门归邺,乃为全军所忧也。诗有云,‘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自古沙场征伐苦,父亲不愿扰民于市,更眷顾兵将盼归定所之情,遂南面而行,既示我军凯旋,又可以最短之径直达官署与驻营。
“古者,有‘圣人南面而听天下’之说,父亲固有‘上德’,如何不能‘南面称孤’呢?”
《东山篇》创作背景,乃是周公旦东征。诗言战卒思乡之情,亦道战胜归来之喜。
《尚书》有载:“周公摄政,一年救乱,二年东征,三年践奄”。
南面称王,北面称臣。
曹孟德,你奉天子以令诸侯,常以周公自比,如今灭袁平叛,一年折返,你懂我的意思。
那时,我还有些庆幸,叔父崔琰尚留在清河处置搬迁事宜,并未同行回城。否则,他听见我这般说辞,不知又该何等震怒。
是的,被崔琰批判过的,我还敢犯。
我那时单觉着好玩,仅此而已。
此言既出,曹操哈哈大笑,十分满意:“孺子,甚矣,汝之仁惠!”
大部分文臣幕僚应都是附和称善,但也许荀攸的脸色会有些难看。
“南面称孤”含帝王之寓,由旁人说来兴许难逃谄媚之嫌,但从一个稚女口中轻快说出,反倒令人觉得是童言无忌,有口无心,恰到好处。
我窃喜之余,不禁努努嘴,耷拉着肩,撸了撸皎皎毛茸茸的兔头,以平复心绪。
“缨妹,还藏着不肯出来与众人相见呢?”曹丕在车外笑道。
车外仆夫闻言,即拉开前车门。
凉风入怀,视野明亮,我一眼便与那白衣少年对上双眸。
明眸善睐,顾盼生姿——他真的有一双好生漂亮的眼睛。
絮絮飞雪中,曹植的两颊被风吹得通红,笑起来,一对酒窝若隐若现。
他是在笑,笑得却比先前多了几分刻意。
看得出来,眉目间,似乎因我抢了风头,而藏了些许嗔怒之色。
我微微颔首,亦回敬了一个颇含深意的微笑。
那不是仇怨。
那是两个天真无邪的少年,暗中幼稚地较劲。
我挑了挑眉,下一秒即别过眼去。
目视着曹丕款款走来,不知为何,我顿生局促之感。
曹丕立于辕木之侧,风度翩翩,俯身朝我伸来右手,浅浅一笑,点头示意。
他小声道:
“走,二哥带你回家了。”
曹丕的声音很有磁性,若有一股稳重之气,吹走了我所有不安和疑虑。
我微微欠身,探出车门,一手抱着皎皎,一手信任地搭在他手上。
在曹丕的搀扶下,我提起红裘,跳下马车,站得稳稳的。
我旋即整衣,端正仪容,任由曹丕牵着小手,来到曹操跟前。
曹植突然随性打了个喷嚏,他抬起食指,刮了刮鼻子,就傲然地抱臂站在曹操后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我红了脸,低着头,把皎皎藏进布囊,紧紧拽住曹丕的袖角,往他身后藏去,只敢用余光偷瞄那对父子。
他仪容清秀,比我高得多。
他白衣红襟,穿得极其素净,倒将我一身赤红色的白狐绒里鹤氅裘比了下去。
没想到,第一次与曹植会面,我竟以衣绣相见。
他站得笔直,其气宇轩昂之态,倒真与我前世想象中的贵公子一般无二。
那么,他的脾性,他的三观,也跟我前世想得那样么?
现实生活里的他,到底是什么模样?
我不敢往下想去。
我根本不敢奢求与他有相处的机会!
自打知道自己是清河崔氏女后,我就一直恐惧面对他。
曹丕似乎察觉出了我的不安,却只当羞怯,于是笑了笑,反手将我推搡着上前,我颔首低眉,一声不吭。
曹操叉着腰,神采奕奕道:“植儿,此即崔公从女,今后汝之女弟,姓崔名缨。”
想到在曹操面前不能失仪,我鼓足勇气,向曹植行作揖礼:
“缨儿见过四哥——”
曹植虽笑而不语,却立刻礼貌地倾身作揖。
他什么客套话也不讲,直接开口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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