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曹操眯起细眼,将目光投向了曹丕:“丕儿,你素来对家中姊妹之事上心,今汝长姊与丁家子立下婚约,汝,可有异议?”
曹丕在对座默默静听这一切,突然听见曹操叫他,连忙回道:
“回父亲,孩儿以为,此桩婚事,甚是不妥。”
“哦?何故?”曹操脸色有点不好看。
曹丕讪讪地笑了,他利索起身,作了一揖:
“父亲,自古女子嫁夫,素以才貌评定郎君,况今绝色美貌者如长姊乎?我曹家贵女,自当嫁与名门才俊,许于望族翩翩儿郎。孩儿听闻,那丁家长公子,有一目不便,恐误了长姊终身,窃以为,父亲可再思量一二。”
听到曹操为自己的长女择选的夫婿瞎了一只眼睛,席中多位姨娘们都小声笑了起来。
“有这等事儿?”曹操豁然,“既如此,我儿以为,当世才俊,还有谁可作银儿如意郎君呢?”
曹丕故作思忖状,再一揖:“不敢有瞒父亲,孩儿以为,与其选那丁仪,不若选伏波将军之中子,夏侯子林。他与长姊皆有非凡容貌,婚后,自可琴瑟和鸣也。”
曹操沉吟片刻,似乎经曹丕提醒,想起了曹家与夏侯家的关系,想到了政治上的一些事情,于是他点点头:“嗯,元让之子,相貌堂堂,确实尚未娶妻,与银儿颇为般配,那就如丕儿所言,择日,孤与其父书信一封。”
“我反对!”曹银鼓起双腮,急得不行,径直从席上站起,“阿翁,女儿素闻夏侯楙此人,贪恋女色,不习武事,更无韬略,将来定是个庸碌软弱之人。若女儿真嫁去了夏侯府,婚后还不知怎样呢!”
“银儿!”曹操皱眉,“非礼勿言。”
“女儿不管,女儿只认一理:今生若要嫁人,必择这世间一等一的好儿郎,且定是女儿自个儿喜欢的,旁的你谁,纵有徐公之容、宋玉之才,女儿也不嫁呢!”
曹银一番慷慨陈词,令我暗叹不已。
“莫非长姊,独独中意那独眼郎君丁正礼乎?”曹丕怪笑道。
曹银冷哼一声,扭头看向曹丕,不带一点温情:“弟弟,若阿姊没记错,你一向与那夏侯楙私交甚好吧?”
曹银当堂一句反问,令曹丕汗颜戚戚。
曹操只低头笑问怀中的小曹冲:“冲儿,你觉得,你长姊姊,与你子林哥哥般配么?”
小曹冲看了眼曹操,又看了眼曹银,最后只垂下眉头,小声道:“冲儿……不是很清楚,但冲儿知道一点:五行相克,银姊姊名里有个‘金’字,楙哥哥名里有个‘木’字,他们二人容貌般配,但也许,性情并不相和。”
曹操笑,用手指勾了勾他的鼻梁:“玄理繁冗多讳,譬若鬼神虚妄,翁翁并不十分相信。”
曹银心惊肉跳,我也跟着心惊肉跳。
她额间密汗直出,慌乱地四散目光,最终看向曹植。
曹植立刻会意,起身出席,朝曹操请求道:“父亲,长姊并非有意忤逆于您,只是效仿郑国徐吾犯之妹,欲舍徒有美貌之‘公子晳’,而选健武英勇之‘公子南’也。徐氏明慧,有辨夫之能,长姊姊才貌双全,如何不能自由择取夫婿呢?丁仪此人,孩儿虽有所耳闻,亦不知其为人。但父亲既嫌仪一目不便,不若邀来一见,亲自查探才学如何,再做打算。”
曹操似乎心下早已做下决定,并无改变的意思,他随手一挥,将曹植逐回了座位。
“植儿,你年纪尚幼,很多事你还不懂,莫要多言。”
曹植年幼不懂,我却懂。
夏侯家与曹家本就有姻亲关系,况且夏侯惇跟随曹操出生入死,功勋卓着,备受亲重,如今天下初定,正是犒赏功臣之际,将爱女配与名将之子,天下才士,莫不敬重曹公看重亲信,望风而至。而夏侯惇部下,亦将感念曹司空,而愿为之赴汤蹈火。
为了进一步巩固两家关系,曹操完全有可能且有这个必要动用联姻手段。
这些暗地里的东西,在堂很多人都懂,但曹操就是不能说破。
堂内陷入了僵局,父女俩皆不愿妥协,曹操冷着张脸,对戚容满面的曹银视若不见。
曹银愤懑不已,奋不顾身地离席而出,跪在堂下,坚决地辩驳道:
“父亲,不论是丁仪还是夏侯楙,女儿都不嫁!当初父亲杀了女儿心仪之人,曾许诺会为女儿寻一门好亲事,今日随意定下婚约,这便是父亲履行的诺言吗?”
“放肆!”
曹操拍案作怒,众皆伏色。
看来,曹操是真的生气了。
卞夫人在一旁,赶忙呵斥道:“银儿!焉可与汝父如此对话!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由你胡来?”
“夫人啊夫人,平日都你骄纵着她,如今都不知天高地厚了!”
一旁的曹丕赶忙出席,跪下求情:“父亲息怒,息怒,阿姊有口无心,如今尚未出阁,待日后为人妇,定能体会父亲良苦用心!……长姊!还不快叩谢父亲赐婚?”
远远望见曹银,早被吓得颤抖身躯。
她大约,从未像今日一样,受过这般委屈吧?
此时此刻,她与初见时,那个清冷高傲的俏丽佳人,简直判若两人。
她知道父命难为,于是瘫坐在地,眼泪跟珠玉似的掉个不停,像一朵打过霜蔫掉的玫瑰花似的,看着楚楚可怜。瘦削的肩膀,再撑不起绮纱真丝襦裙,脸上挂满了泣痕,再没有桃花一般的笑靥。
被她遗落在席侧的便面,仿佛也消散了所有光芒,死寂地躺在那儿,冷冷清清。
这堂中挤满了人,却好像没有一个人。
曹银冰冷着脸,全身散发着寒意,她骄傲地扬起头颅,望着她那高高在上的父亲大人,眼里有不甘、质疑和恐惧,唯独没有乞怜、自弃、自怨。
她合上眼,抖了抖长袖,高作一揖,叩首谢恩。
“女儿——遵命——”
我抬头,欲让眼泪回到眼眶;低头,却见双手,早已被自己按压得发紫。
看得出来,曹银自小被娇生惯养,是曹操及其夫人捧在掌心的明珠,她今日面对自己的婚姻,有如此反应,亦在情理之中。
她虽孤傲,可心眼并不坏啊,甚至有点单纯,她并不能想得很明白:贵族女子享受着无尽奢华,婚嫁之事,却没有半分能由得自己做主。
即便!即便!曹操最宠爱的是她,曹操将她捧在心尖儿上!
终究!终究!她还是曹操的女儿,她还是摆脱不了任人摆布的命运!
她还是,曹操对弈天下的一枚棋子。
一枚尊贵的棋子。
一枚待得太久的棋子。
今日之事,绝非偶然。
今日是曹银,明日,后日,又是谁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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