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沉下脸:“‘郑学’自问世以来,便为儒林之潮,当今中原士子,莫不循风而影从。崔妹妹既出身清河崔氏,缘何不将令叔从师之述作奉为圭臬呢?”
“经学权威,不足道也,博采众家,有利无弊。”
何晏听罢,诧异不已,然而,他很快便又用先前那副挑衅的姿态,将自己装扮起来了。
“本朝历代鲜有女子嗜书,崔妹妹倒是十分怪异。”何晏眼里尽是不屑。
“学识无主,固可自取,怎该是你们男儿独占之物呢?”
我单臂托头,故作姿态引他:“不过说起经注之事嘛……我崔缨倒也略知一二。”
“哦?”何晏果然竖起了好奇的双耳,作了个“请”的手势,“洗耳恭听。”
我不紧不慢,用手指点着缣帛,侃侃而谈,大有向古人示威的意味:
“所谓《尚书》,即‘上古之书’,原只称《书》,有虞、夏、商、周四书之分,为史官所记之典、谟、训、诰、誓、命。秦人燔书,原本殆尽,逮及汉初,遂有博士伏生,口授传经,以隶书之,篇计二十有八,世称‘今文《尚书》’。武帝时,鲁恭王侵毁孔氏旧宅,于断壁中惊现籀文所撰《尚书》,孔氏十二世裔孔安国奉诏校定作传,世人因呼之为‘古文《尚书》’。古文较今文,约逾十有六篇……”
何晏听了,生怕被抢了似的,紧接上我的话:“然也!古今文之争,已逾百年。前汉田何《易经》,伏生《书经》,申培《诗经》,高堂生《礼经》,公羊、谷梁两家《春秋》,皆立今文经学之旌;及至光武中兴,更有桓潭、班固、贾逵、服虔、马融、郑众、许慎、郑玄等一众汉儒,重树古文经学之幡。”
我挑眉笑道:“今文经注虽微言大义,不免繁冗;古文经注则善训诂,崇古留韵,不尚空论浮词……”
白面虎得意洋洋地和声道:“故而北海郑公,兼采今古文经,独创‘郑学’!郑氏《书》注面世,欧阳今文与大小夏侯之学,一时遂绝矣!”
“哈哈哈,平叔兄博通儒典,缨委实佩服。”
“崔妹妹对经学大况了如指掌,亦在晏意料之外。”
我和何晏都在假笑着,谁也不服谁。
二十一世纪,人们在《十三经注疏》里所能看到的《尚书》,乃是今文尚书与晋人伪古文尚书的合编。而那从孔子旧宅中获得的真古文尚书传本,早在西晋永嘉年间战乱之时便已散佚。2008年战国《清华简》出土面世,其中《傅说之命》即证明了传世孔传本《尚书》系后人伪作。
如今能一睹古文《尚书》真容,于古文爱好者而言,简直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此外,又能在魏晋着名学者何晏少年时期与之论辩,谈起古今文之争,更由衷满足了我这个穿越者的小小虚荣心!此间乐,妙不可言!
“不过呢,学问归学问——”何晏落落起身,振袖而立,“上回与崔妹妹在府前交恶,还不曾了结呢。”
“确实,还没完呢。”
我敛起笑意,从匣子里取出一物,端送到何晏跟前。
“给我的?”
“对。”
“此为何物?”
“崔氏独家秘方——疗伤用的。”
“……”何晏较先前更为惊诧了,更惶恐地后退了半步。
我莞尔笑道:“这些生姜都是新取的,且摩按轻拭,如此反复三两回,早晚各一,疤痕不日即可消除。又或者,你将这蜜浆与鸡子一并灌入碗中,混合江米,制成膜片敷于脸上,亦有活血化瘀之效。嗯?记住了吗?”
芦荟对于祛疤十分有助,可惜叫人寻遍了花圃也不曾找到,大约是这个时代尚未有此类物种。于是我便一早备下匣中物什,预备登门挑衅何晏时用。如今他不请自来,正当献此物假意讨好,以安其心,才好打我日后的如意算盘。
何晏俯视了我一眼,佯笑道:“十余日前我才与你动过手,你会那么好心?”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君子斗法有道,我崔缨也并非不讲理之人,先前打人是我不对,如今彼此既已释然,不若就此带过,还望平叔兄……日后莫在人前教缨儿难堪才是。”我眨了眨眼,微笑道。
何晏听了,果然笑得嘴都歪了,他接过小匣,傲慢道:“这匣子本公子收便收下了,至于今后,还须看崔妹妹表现如何了。”
我暗暗哼笑一声。
“哦对了,崔妹妹,郑注《论语》自问世以来,书市版本参差,多有讹误,令叔乃是郑公门下高徒……不知令叔府中可有郑注原本?”
何晏向前,继续低声道:“崔妹妹,你可否取来,借与我几日?”
原来,这才是何晏今日所行的真正目的。
看来,卞夫人让何晏罚抄《论语》并作释,反倒成就了他。此时的何晏也还算有个读书人的模样,我便帮他这个忙又何妨?
“《论语》郑注并无原本,只有我叔父手录本,平叔兄若感兴趣,我自当为你借来。只是手录贵重,你须自己再抄一份。”
“应该的,应该的!”何晏抚掌而笑,爽快地答应了。
……
后来,何晏还主动聊起汉代经学其他大家,谈笑间,给人压迫感极强。
书生何晏与贵公子何晏,简直判若两人,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我可算知晓他的傲气从何而来了,也明白他受曹操宠爱的原因了。反观我崔缨,又拿什么跟他们比呢?
我顿时有些丧气,开始忧虑起日后与其文斗之事来。
“儒学渊深,诚为当世治学修业之本。汝一女子喜阅儒经,委实难得。受些圣人之训,早学妇规立身于世,也是极好。”何晏扬袖,作告别状。
我颇不以为然:“嚯!多谢平叔兄指教!可惜啦,缨爱史甚于经,什么圣训妇规,都是你们男人给女人的绊索,我才不读它。”
何晏回头冷笑:“休要胡言。先贤绳墨之言,岂容你分说?”
我朝何晏扮了个鬼脸,还耸耸肩:“先秦孔孟之道,及至汉室,已变滋味,沦为庙堂之人钳制民智之器,平叔兄难道还要自欺欺人么?”
何晏突然惊怒,他折返案前,反驳我道:“崔妹妹,你好生放肆,竟敢说出这番言语!你……你难道不知,儒学因秦而废,因汉而兴,此术独尊近四百年,固为安邦治民之正道吗?”
“儒术并不等同于儒学!”
意识到正与古人思想碰撞,我亦冷笑回敬。
“平叔兄,你且细细思量——所谓三纲五常,不正是日常人伦?所谓天人感应,不正是儒教神学?人固以修身为本也。自董生罢黜百家始,儒学为皇权裹挟,早已有违孔孟教义,羁束人性。依我之见,汉世儒术不过权谋之术耳,愚民器物罢了,绝非纯粹的人伦之学。”
何晏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实在是有趣极了。
他掰弄着手指跟我较劲,非要驳斥我那逆反之言,可念叨了半天,终究只愤懑地吐出一句:
“罢了!罢了!吾不与汝一般见识!汝之妄言,可恼!可恨!”
说罢,何晏便拂袖转身,悻悻而去了。
“何尚书,慢走不送。”我倚在门外,龇牙笑道。
何晏啊何晏,看来你我还真不是同路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日《尚书》论辩不过小试牛刀,好戏还在后头呢。
你可是后世闻名的玄学大家,趁着你还年幼,我这个小辈倒真想来挑战一下你。
目送何晏远去,一回头便见对面东偏房门口立着一人,正是双手交挽的曹植。
我笑着上前搭话:“果不出四哥所料,我不去招惹他,他自会寻个由故再来找我。”
“看缨妹妹神色欢愉,想必此番收获颇多了?”
“哈哈,还行,算是对此人学识了解有了个大概。”
曹植哼笑:“何晏少以才秀知名,也算得上满腹经纶,学问积累绝不在我等曹氏兄弟之下,依目前阿缨水平,还真斗不过他。”
“哼,来日方长,你上回也说过,迎头痛击何晏自傲的才气,方可为诛心反击,等着瞧吧,我会在将来的论辩中取胜的!”
曹植笑得神秘,转身进屋去了。
我回过神来,仍旧回自己房中,蹲下拾起何晏归还的《礼经》,锁眉凝思了片刻。
“来人。”
“在。”屋外侍婢应声而至。
“两位姊姊,你们记住,今后凡我遗弃的纸张与竹简,皆须浸入墨缸销毁。”
侍婢们相视不解,仍应命而行:“唯。”
被当众质疑书体的教训实不敢忘,幸亏此番何晏对书法不甚感兴趣。我那拙劣的现代书艺,本就颇具“江湖风”,根本登不了大雅之堂,迟早会给我惹祸的。往后还是少写简体行楷为妙,莫作那狂妄自负、自矜其能的后世晚生。
其实古人,哪里就比不上现代人呢?
其实忘不掉的,怎么可能仅仅只是前世的书写习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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