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阶段,从元月二十八到二月十三;
这是最后的复习巩固阶段。
彼时桃花初绽,含苞粉艳,馥郁花香弥满庭。
我心血来潮,在短简上抄下所有整理出的《诗经》名句,一句一简,誊以汉隶。然后拆除丝绳,将上百片竹片混投进竹筐中。
我和秦纯曹节三人,那时,就一起坐在庭院桃树荫下猜拳,输者随机抽取竹片,背诵全篇,赢者积满五个回合,则一口一块小桃花糕。
当然,她们都是自愿来配合我背诗作乐的,只识得一些名句,并不能悉数背出。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纯儿,下一句是什么呢?”我笑嘻嘻地问道。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秦纯抿嘴笑得十分自信。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阿姊可知,如今我们府中,正有一位司空都企慕不得的‘汉女’。”
“哦?是谁?”我竖起了八卦的耳朵。
“喏,在那东院绣阁之上,住着一位名唤‘来莺儿’的宠姬,其喉声婉转,善唱悲清妙曲,颇受司空怜爱,只是其人性情怪癖,不苟言笑,虽出身倡家,却目无下尘,故而逢年过节,司空欲请之献唱,都求之不易。”
“在司空面前都敢如此放肆么?……”宠姬的身份引起了我的好奇,“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秦纯趁曹节扑蝴蝶之际,再次低声道:“你当司空何以如此宠幸于她?她与大夫人同出一处,曾是雒京乐坊最善歌舞之名妓,后来董卓火烧雒阳,来莺儿辗转流离,蒙司空收留,才得保全性命。”
“那‘企慕不得’之说,又从何而来呢?”我总是擅长抓住问题关键。
秦纯神秘一笑,故意吊起我的胃口。
像是好友久别重逢,我将秦纯的双手紧紧握住,笑眼盈盈:
“好妹妹!阿姊今日方知,与你真是相见恨晚!我晓得你同我一般,都是颇懂风情的妙人!快别卖关子了,与我说说这来莺儿的故事罢……”
秦纯只捏着帕子笑个不停,脸笑得通红,都快赶上桃花儿了,她附在我耳边低语道:
“传言,那来莺儿,曾心许司空身边一侍卫,后来侍卫犯了事,为司空所诛,来莺儿便再不献舞,只夜夜如夜莺练曲,常常无礼傲慢于司空,亦在府中得罪不少人。”
我吃了一惊:“纯儿,这话可不能乱说!如何无端生出一个侍卫呢?那侍卫叫什么名字呀?你见过么?”
“纯儿当然不曾见过,外间这样的流言可多着呢。”
我叹了口气:“三人成虎,流言可畏,古来多少宫宅佳人便是为流言所谮,以后你不要听这些乱七八糟的。”
“嗯。”秦纯认真地点了点头。
听秦纯一番说辞,我蓦然想起曹操与袁绍年少时盗劫新娘的传说来,于是开始对青年曹操风流绝代的洛阳时光浮想联翩,不觉间便已忍俊不禁……多少年前,曹操那一代人,也曾是斗鸡走马的少年啊,后来,个个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风流不再,反目成仇,唯独这个曹阿瞒愈老愈多情,愈老愈狡黠。
老曹家善出情种,这我是再清楚不过的。
不过呢,唉,那又与我有何干系?
“阿姊?”秦纯见我走神,在我眼前挥了挥袖,“你可知,这来莺儿多才多艺,既知音律,更晓《诗经》,能自谱曲将《风》《雅》入韵……阿姊何不去会会此人?若能请得这位高人出山,岂不有助阿姊诵记?”
“纯儿你的意思是,请来莺儿给我们唱《诗经》?”
“对呀!”秦纯笑眯眯地看着我,像只妲己变的小狐狸。
我猜出了秦纯的心思,玩笑着推了她一把:“好哇!纯儿,你定是跟四哥学坏了,那来莺儿性情不定,你这……不是让我火中取栗么?哼,看我不挠你!”
秦纯娇笑着掩袖求饶:“我的好阿姊,难道你真不想一听吗?”
她这激将法还真管用。
昔年名震雒阳的乐坊名妓,身世又如此传奇,我若能一睹这位美人真容,也是极好的!只是卞夫人定然不会插手来莺儿的事儿,纵观府中能帮我的,唯剩一人。
我于是撇下秦纯和曹节,立刻飞出院门,往曹丕住的别院跑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去拜访曹丕的小院,路途不远,走上片刻便到了。
院内百卉丛生,绿株遍植,蜂蝶飞忙,我欢欢喜喜,一蹦一跳,边走便逗留。
在婢女的引路下,我来到曹丕书房门口。可未及敲门,房内便传出一阵激烈的吵架声,紧接着便是杯盏破裂声。我吓了一跳,不敢吱声。
隐隐约约听见房内似有妇人啼哭音,我站在门外听得不甚真切,况有婢女在后,既不便伏墙倾耳以听,又不能退居中庭,于是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有人凄凄念辞,哀婉声绝。
“我十三岁便嫁与你为妻,于今已有七载,她甄氏凭什么!曹丕,你为何这样对我!”
“……”
早听闻,曹丕与他发妻任氏不睦,今日如此不巧,竟让我撞上了,看来这次是白跑一遭了。想着在曹府须谨慎,少掺和他人家务事,我也不向婢女多打听一句话,自觉转身,即刻便要走,却迎面撞见前来奉茶的甄妤。
甄妤面色红润,看着心情却不甚佳。想起她的身世遭遇,我心生怜悯,主动上前行礼问候。她抬头望了眼紧闭着的房门,便将奉茶之事交给了侍婢,领我去了她的房中。
我一进房门,便闻到阵阵花香,珠帘屏风,斗帐烛灯,皆安置合宜。小小摇篮里,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孩儿睡得正香。
“叡儿都长这么大了呀!”我压低了声音,“阿嫂你看他的小脸,多白净多可爱啊。”
甄妤笑着,亲自沏茶招待,我也毫不客气地拾了些桌上的点心来吃。
“阿嫂,上回你送给缨儿的胭脂甚好,等下回二哥再带缨儿出府时,我定给叡儿买一些好玩的,就当是给他的周岁礼。”
“好,好……那我便代叡儿,好好谢谢你这个小姑姑!”甄妤温和地摸了摸我的发髻,替我撩起松散的碎发,“你二哥众多姊妹中,就数你最与众不同了,别的小姑娘都拿胭脂往脸上涂,你却用来研制红墨。”
“嘻嘻,阿嫂,我可不曾玩胭脂,我有大用处呢,不过,你可不许告诉母亲哦,这是我们姑嫂之间的小秘密!”
“是。”甄妤笑着拧了拧我的脸。
“唔……阿嫂,你做的这些桃花糕真的好好吃啊,二哥也太有福气了!缨儿日后有空,也要跟您学这些手艺!”
“嗯,是得多学些厨艺,以后缨儿长大了,也能给未来的夫君做可口的糕点。”
我吃着桃花糕,闻言差点呛到:“阿嫂!”
甄妤抬袖掩笑,谨慎回头,看着小曹叡熟睡的方向,竖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
没见到歌姬来莺儿的面,虽然有些失落,但我还是满怀信心地走回了自己的闺房。
我在房梁上悬起数十条黄幅,写的都是《诗经》名篇篇名,以黑、红、蓝三色区分风、雅、颂三大类。只要每次抬头看见篇名,便要求自己得在心里默背出来。除此之外,晚上我还趴在草席上,用麻纸默写屈指可数的几篇诘屈聱牙的诗。
这一切都被东偏房的曹植看在眼里。
当他推开我的房门,亲眼目睹满屋飘舞的黄幅、满地堆积的麻纸草稿时,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而此时,我正握笔划去最后一日的时间安排表。表上什么时辰做什么事情,都写得清清楚楚,精确到了几刻钟。
这一月的时间,都被我算进了计划里,没有丝毫的浪费。
曹植嘿然,负手而立,见我满脸堆笑,满脸墨迹,只简单地考问道。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下句?”
“嗯……‘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召南·鹊巢》首句?”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相传鸤鸠不筑巢,居鹊之巢,由是便有‘鸠占鹊巢’之说。”
“‘螽羽诜诜’一词,所出何处?释为何意?”
“出自《国风·周南·螽斯》,‘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此以螽斯之多,喻夫妇和睦,子孙众多。”
“毛诗所录许穆夫人之作篇名?”
“许穆夫人,卫昭伯之女,于国有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亲赴漕邑,是缨儿心中的‘女屈原’,传世之作共三章,《载驰》、《竹竿》、《泉水》,一句‘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教大夫惭愧,齐桓动容。”
“对你来说,《周颂》里教训最深的一句是什么?”
“‘予其惩,而毖后患。莫予荓蜂,自求辛螫’,惩前毖后,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
“《小雅》中阿缨感触最深一句呢?”
我顿了顿,看着曹植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郑注曰‘古人有高德者则慕仰之,有明行者则而行之’,吾之最爱,不过一句‘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而也已。”
……
问了一圈《诗经》名句,几乎没多大问题,只是不能诵出全篇。
“嘿嘿,如何?这场赌局,我可是赢了哦。”
曹植弹了弹衣袖,与我隔案对坐,冷哼一声:“我当妹妹全卷背出了呢,原只是择其重者而背之,你所谓的‘熟背’,又与耍赖何异?”
“欸,话不能这样说——”
我歪着头,清声辩道:“‘诗言志,歌永言’。文章之用,便在于日常所需,我背我喜欢的,背我觉得用得上的,何错之有呢?”
“‘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曹植说着又用竹简拍我的头,用教训的口吻说道:“阿缨,文学并非功利之器,‘兴观群怨’固为诗之功用,然学问偏做不得假,唯有脚踏实地,博览经史,严谨治学,方可修无遗之业。”
“我怎么便算不得严谨治学了呢?”
我不服气地撅起了嘴:“难道便只该像你们一样,哦,摇头晃脑,声如蚊蝇,于涩水中求渡?你们受那规绳矩墨的束缚,不知巧变,反而为累,就是腐儒!”
曹植纳罕:“孔子尚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怎到了你的口中,辄成‘腐儒’了?”
空气弥漫着浓厚的火药味,曹植把玩着那拦腰折断的毛笔,讽讥道:“也罢,君子和而不同,我不与你多计较,只是缨妹妹背书之法,委实与常人不同,四哥确想请教一二——”
我哂笑道:“植公子,你别看不起人,我崔缨可不是呆子。我深知背书亦有道法可循,譬如《秦风·蒹葭》,重章叠句,回环复沓,一唱三叹,深藏曲乐之妙。背诵时,比之耳享阳春白雪,又有何妨?”
曹植微微颔首,表示认同:“‘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圣人早有言在先,此诚可信。”
“再举《周南·芣苢》……你看啊,‘采采芣苢,薄言采之’,往后五句,只须将“采”字换作‘有’‘掇’‘捋’‘袺’‘襭’,便能迅速背出,我说的对否?”
“说得不错,还有么?”
“还有便是……一个‘温故知新’。”
我神秘兮兮地凑在曹植耳畔,悄声笑道:“四哥可听过,何为‘艾斯浩宾记忆法’?”
“呃?什么法?”曹植一头雾水。
我忍住笑意,从诸多麻纸堆里翻出几张曲线图和记录表,指着它们,骄傲地介绍道:
“此即你我日常无意感知的背书之律:遗忘之过程,并不均衡,始迅后缓。意思是,我们所背所学,自装入头中起,便开始逐步消退记忆,前一二日如遇陡峰,会急剧跌落,往后数日,便似平川无折了。由是可知,倘若一书生要熟记学识,必然要掐着时间节点,学会温故知新。”
“何须如此繁琐!”曹植嗤笑道,“真正善学者,一目即不忘耳。”
“植公子,你真当天下所有士人都跟你一般,生来便是神童么!”
“欸,妹妹折煞我了,我可不曾自诩过什么‘神童’,”曹植笑眯眯,“不过欺负欺负像你这样的,还是易如反掌的。”
我被曹植气笑了,拿起竹简指着他:“既如此,缨儿倒想考考四哥的学识,关于《诗经》,你又了然多少?”
曹植环抱双臂:“你是在嘲弄我么?如此简易之问,还须我来告诉你么?”
“我就想看四哥是否能流利说出。”
“那听好了——”
曹植正襟危坐,直视着我的眼睛:
“《诗》分《风》《雅》《颂》,除存目无文的笙诗六篇,计三百零五篇,大抵皆是周初至春秋中叶五百多年间所出。《风》为各地民谣;《雅》为周人正声雅乐,有《小雅》、《大雅》之分;《颂》为周王廷与贵族宗庙祭祀之乐歌,分《周颂》、《鲁颂》与《商颂》。
“汉传《诗》者,凡四家,申培之鲁诗、辕固生之齐诗、韩婴之韩诗、毛苌之毛诗。鲁诗、齐诗、韩诗,称‘三家诗’,于汉初立为博士,为今文经学;毛诗乃前汉时人毛亨所授,炎汉中兴后,方立于学官,训诂多用《尔雅》,旧事多本《左传》,为古文经学。毛诗盛行至今,力压三诗。世称鲁人毛亨为大毛公,赵人毛苌为小毛公。”
“说起毛诗,可少不了提及毛诗之《序》啊。子夏作《序》,美刺之旨,固为后世之范典。”我故意试探他道。
曹植莞尔,波澜不惊:“《诗序》三篇不离‘后妃之德’、‘刺时淫佚’,与孔丘‘无邪’之说背离颇远。可见毛诗并不尽美,在父亲的指导下,我自小只爱读韩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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