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呵,大懒人,终于准备正儿八经地念书了?”
“上回你可是说好的,会教我写小赋,不许食言!”
“纵是我有心教你,也要你肚子里装有墨水呀!”
“嗯哼,我看的书够多了呢。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
“只欠什么?”
“嘿嘿,只欠大师教我作赋!”我打了个哈哈,对曹植摆出夸张的捧夸手势。
曹植轻笑,侧过身来,随手掷来案上几本厚厚的竹简。
“这是我八岁的时候抄录的精选枚、贾、司马、扬、班、张赋,都被我背烂了。回去你先把你房中的屈骚宋赋弄明白喽,再走一遍我走过的路,读懂我注的释,试着用自己的话将内容复述一遍,做完这些,这入门关就算你过了。”
“你这是把我当八岁小儿吗?”
“别,八岁小儿都比强。”
“曹子建!你太傲慢啦!”
“不是他人傲慢,是你对自己太自信了,想在这么几月就走完我们几年走过的路,你真以为练武和着文是那么容易的么?再如此松懒下去,你看二哥他以后还理你不?”
我并不把曹植的话当回事,反而自大地沉醉在自己内心世界。
哼,不就是作赋么,我一个来自21世纪的大学生,还用亦步亦趋走你们走过的路?作赋有何难,汉赋最大特点就是铺采摛文,它散韵结合,专事铺叙,只要典籍素养积累到一定程度,我相信我自然而然便能写出。
曹植摇摇头,不再理会我,仍旧读枚乘的赋,我忍不住向他发牢骚道:
“先汉大赋连篇累牍,辞藻华丽不实,那枚乘《七发》里,有诸多字是我不认得的,几次三番都记不住,唉,我是真不喜欢读它。”
“那是因为你是朽木。”
“诶,”我有意笑道,“哪天你也写一篇七体赋呗。”
“七体赋?”
“嗯。你写的肯定不会比枚乘、傅毅、崔骃、张衡他们差!我要第一个拜读!”
“哎呦呦,可别,你这样说话,怀的什么心呢!”
“当然是顶礼膜拜大诗人的诚心啊!”
“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你没事就自个儿在书架找本书看,别来烦我。”
我哼声起身,径直往书架堆里寻书去。
“天呐,这不是蔡夫人的字迹吗?她的书怎么在你这儿?”
“是夫人送我的,二哥也有。”
“为什么我没有?”
“那是蔡中郎当年散佚的赋作名篇,全靠她默记写出的,好东西肯定是给用得上的人喽,哪轮得到你?崔八岁!”
我没有功夫生气,我只十分稀罕地读着每一篇从未读过的蔡邕赋作。
我心中忽闪过一个念头。
倘若蔡琰这种技艺超群,能默写十多年前背下的诗文的本领被曹操知道了,会怎样?
夜近两更,我读蔡邕的赋困得直打哈欠。忽而想起不久前在曹丕后院的事,于是我挪上前跟曹植搭话问道:
“哎,问你个事儿呗?”
“何事?”
“跟二哥有关的。”
“……”
“就上回我们不是遇见了二嫂么?她……怎么跟银姊姊走得如此近呢?”
曹植白了我一眼,继续低头看书。
“……”
见曹植不搭理我,我兀自推想起二人的关系来,忽然想起曹操长女曹银生母刘氏早亡,曹银与曹昂都是曹操原配丁夫人带大的,而文兰好像说过,任霜正是丁夫人外甥女。
“我这嫂嫂可是位厉害人物,连尹姨娘她都敢顶撞呢。”
曹植不觉得在曹府中得罪人是件坏事,反而觉得好玩,话中透露着佩服的语气。
我凝思良久,问:“那你晓得,二嫂跟二哥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么?”
“家家各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二哥跟二嫂的矛盾也有多年了,纵然我是亲弟弟,也爱莫能助啊,你又多管什么闲事呢。”曹植耸耸肩。
“那甄嫂嫂呢?你觉得她好相处吗?”
曹植握着笔管刮了刮眉心,认真想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话:“叡儿很可爱,算着日子,也该开口唤我‘四叔’了。”
我忍俊不禁,仍旧绕回刚才的话题。
“二嫂长得很漂亮,身世也清白,二哥为何如此不待见她呢?难道果真如府中传言一样,她常年积病,且性情狷急,不够婉顺么?”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问的?”
“我哪有那么无聊,我真不知道。”
“丁氏一族,按理说来,原也是我曹氏外祖家。沛国望族,除我曹氏外,还有谯县丁氏、萧县刘氏、龙亢桓氏。而民间旧习‘诸亲戚嫁娶,自当与乡里门户匹敌者,不得因势强与他方人婚也’。丁氏与我曹氏,祖上皆有三公,而丁氏一族,俊杰辈出,观时局而应变者甚众,不惜以族女为筹码,跨州越郡,常与势强者为婚。故而丁家嫡系一派,长女嫁与我父亲,次女嫁与夏侯叔父,三女辄与乐安任氏通婚。父亲初起家时,对丁氏颇有忌惮,而今丁氏俯首称臣,诸如丁仪丁廙等族子自然也望风趋至。乐安任氏,世为着姓,与我曹氏又结姻亲,本也是桩美谈。只是……”
曹植忽然打住了。
“只是什么?”
曹植想了想,叹气道:“你本非曹家人,告知你也无妨,莫要说出去便是。父亲原配丁氏,这你也是知晓的,父亲如今将我母亲地位尊得再高,也仍旧对丁氏心有留恋,这让二哥一直耿耿于怀。曾听二哥说,那丁氏善妒,以前常常为难我们母子,二哥便常受她轻慢。后来丁氏出府,那丁氏外甥女又嫁给我二哥,哪里还能相敬如宾呢?”
“那丁夫人究竟有没有刻薄你们兄弟几个呢?”
“不清楚,丁氏当嫡母管家时,我尚且不过五六岁,只记得母亲很谨慎地侍奉于她。而子修大哥对我们兄弟几个都很好。”
“你可曾听母亲说起过?”
“母亲从来不谈过去的事,但建安初年她常常背着父亲,将丁氏接来府中居住。即便已成继室,母亲仍迎丁氏坐上位,那时二哥说过些不得当的话,都被母亲好一番训斥。后来丁氏病故,母亲就向父亲请命,将丁氏葬在了许都城南。许都城南是个好地方,那里埋着的,多是这些年为曹家浴血奋战牺牲的功臣及其亲眷。”
听完曹植的话,我大概摸清了情况。
难怪曹丕对丁家人如此厌恶,难怪当初曹丕当堂反对曹操把曹银许配给丁仪,竟还有这层缘故。丁夫人性傲,与曹操又是结发夫妻,回望曹丁夫妻二人旧事,丁夫人因曹昂战死而与曹操决裂,后来曹操也会因愧见曹昂憾恨而终。不论丁夫人在世与否,丁氏一族在曹丕心里只怕都是一根刺。
谯沛曹氏与谯沛丁氏联姻,本是门当户对,曹操发家之初,靠的就是有姻亲关系的夏侯家、丁家等同乡宗族。青州是曹操起家时的大本营,早早替曹丕迎娶任氏族女,也是看重任丁两族关系,以及乐安任氏在青州的地域影响。所以不管十五岁的曹丕乐不乐意,任氏他都必须娶,就像曹操当初为了拉拢安抚孙策,必须让曹彰迎娶孙策堂兄之女一样。说白了,都是为了政治利益。
至于甄妤,虽说是曹丕自己在乱军中俘获的战利品,到底她背后的无极甄氏仍是中山豪强望族,曹操默许曹丕续娶政敌之妻,也是考虑了家族背景的缘故。任氏和甄氏对比,一个性狷急不怕得罪人,一个性婉顺讨姑舅欢喜。加之新婚受宠,故而甄妤在府中地位,渐有压倒原配任氏之势。卞夫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任霜举目无亲,现下怕是只有丁夫人带大的曹银愿意与她相处。
而更可悲的事实是:不论谯沛丁氏、乐安任氏还是中山甄氏,只怕,都只是曹家发业奠基的垫脚石。曾让曹操曲迎的丁氏家族、任氏家族、甄氏家族,如今已高攀不起权势熏天的曹氏家族。夏侯家有夏侯惇、夏侯渊兄弟发业,已与曹家同气连枝。可丁家、任家、甄家的那些女眷,是将来随时都可因个人喜恶舍弃的棋子。
我清河崔氏一族,又能好到哪儿去?
想完这些,我冒了一身冷汗。
这乱世,分明是豪族的乱世,分明是钱和权的乱世。人人都为家族利益,人人都仰仗家族助力,族权、神权、政权、父权、夫权,已在这片土地根深蒂固。没有谁能逃脱这张人情关系的巨网,只能挤破头去成为操控巨网的蜘蛛,或是沦为蜘蛛们的猎物。
少年曹丕娶了自己心中宿敌的外甥女作妻子,任霜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一辈子都很难爱上自己的丈夫。曹彰娶了与自家父亲必有一战的孙家族女,等将来赤壁开战,不必说,孙瑛也会夹在孙曹两家中左右为难。那曹植呢?他将来成婚时会快乐吗?还是他也同样麻木,根本不在乎?
前世多少穿越小说里,自以为生来就是公子小姐的命,坐享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何曾看清封建社会儿女情长的不堪一击?何曾想过处处掣肘步步惊心转瞬便是云泥?在权势面前,纯粹理想的爱情算个什么东西?而人情社会人人趋利这件事,古今又有何变化?
耳畔仿佛还回响着曹丕前院他们夫妻二人争吵的声音。
我莫名落泪。
难受得想哭。
此刻曹植只背对着我安坐在案前,在油灯下困得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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