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串剔透发亮的水晶项链。
水晶在现代十分常见,但在古代却格外珍贵,只有上层贵族才有的佩饰,而打磨得如此精湛,则更是少见。
曹丕冷眼带我从人群里离开,回到主院,秦纯和曹节在榻前见我伤重见血,纷纷哭红了眼。我还没笑着去安慰她们,便撑不住昏迷过去。
后来几天,曹丕每日都会来看望我,还亲自持碗喂我喝粥吃药。夏末的凉夜,已有不少寒意,在温衾中有人递来一口热粥,这份温暖,让我感动,让我刻骨铭心,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
可那人,不是曹植,而是曹丕啊。
为了避嫌,我屡屡婉拒,更因郁郁寡欢,将内室反锁不见人。
一直以来,我都不受曹府众人待见,原来有没有曹丕关照,都是一样的。曹植姐姐曹银对我的讨厌,更让我倍感打击。
就这样浑噩了几天后,我终于头脑清醒了一些,再回想当日发生的首饰丢失案,总觉得许多古怪。一则是任霜当日反应实在太过真实自然,完全没有扮演的痕迹;二则曹银以持家为重,不可能串通别人来陷害我,这么说,任霜当真丢失了首饰。可是,倘若那串珠链真的对任霜很重要,她怎么可能不去榻下搜查呢?怎么可能会漏掉任何一处空间呢?
为了解开心中的谜团,我决定去找任霜,坦诚跟她交谈。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伤口愈合得很快,休息了几天我便已然能下地活动。当我披着长发,系着外衣,在院里闲步时,有落叶垂在我肩头,抬头看去,却发现树上枣子早已落光,而成熟的梅子还剩三成。
夏天就要过去了,冬天还会远吗?
正当我惆怅之时,忽听思蕙来报,二嫂任霜登门拜访。
思蕙和文兰都紧张起来,我安抚住她们,不许任何人将这消息外传。随后打开院门,热情将任氏迎进院内。
任霜显然对我恭敬的态度颇为惊愕,看着我缺少血色的脸庞,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保持沉默,冷漠地与我擦肩而过,缓步来到井边石凳坐下。
已是傍晚时分,天上云层厚积,阵阵晚风自屋檐拂下。那凋落的碎叶,也并未枯黄,而是正值沃若青翠。不知为何,我忽而觉得这阵晚风,格外清凉。
“我素来嗜酸,最喜青梅,可西园太远,早梅也并不尽如人意。唯有你院中的晚梅,是这季节还有的。你尚未入府时,年年我都来此院中摘梅,算算日子,已是第三年了。”
我定睛看着她,道:“我也嗜酸,不好甜。”
任霜仍旧坐在石凳上,目视远方,自顾自地说起:“可有些人,他们觉得日子过得苦,吃点甜的心里美滋滋的,就会好很多。但我不一样,偏是酸的吃食才勾得起胃口,每日都有些酸酸的滋味,那才是真正的甜。”
说罢,任霜怅惘地仰望,目光投在那树上最后三成的梅子上。
“梅子熟透了,也许就甜多了,可一旦熟透,也容易掉在地上腐烂。”
我站在一旁,看着那张妍丽的侧脸,听她感伤此言,颇为触动。
任霜,其实很美,一点也不逊色于甄妤。看得出来,她的少女时代一定是炽热而奔放的性格,只是如今却愁容满面,精神不济,让人不免生怜。
“你可知,你这蕙兰院,原本是袁府的旧院?”
任霜起身,撇开侍婢,开始绕着院围踱步,我紧跟其后。
“知道。”
“那你可知,这里曾是何人的住所?”
我摇摇头:“不知。”
此刻只有我和她两人。任霜回过头,微笑着看向我,一字一字说道:“是袁谭之女,袁莺。”
脊背一阵凉意,我沉默了。
“怎么,你不害怕?”
“为什么要怕?”
“听子桓说,你与袁莺长得极像。住在这儿,就不怕天道轮回?”
“我是崔缨,我不会年纪轻轻就死去。”
话刚出口,我就心虚得低下了头。
当然,任霜不会知道我心中所想。
“我只知道,这里清幽僻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我把目光投向邻院朱华馆,欲言又止。
“可曹家不是人待的地方啊……你本不属于这个家。”任霜把前半句话说得很轻很轻,而后半句却很有分量。
我闻听此言,惊诧得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试探性地问她:
“为什么替我着想?”
任霜轻笑,与我背对背站着。
“我来,只是要告诉你真相。给你施加棍刑之人,不是阿银,是子桓。”
我嘴角轻扬,顿起提防之心:“二嫂要离间我们兄妹的关系,倒也不必如此明显。你深爱着二哥,容易心生猜忌真的很正常,可我对他根本没有男女——”
“是他把项链收起来了。”任霜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愣了愣,旋即笃定道:“不可能。”
“廓落带是他故意提的,人是他故意支开的,东西是他昨夜就谋划拿走的,我那日气昏了头,错把气撒在你身上,直到他拿出水玉串的一刻,我才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他自演的一出戏,你受家法惩处,你以为,他当真同情你吗?”
“二哥予我不止一次救命之恩,我虽是个没心没肺的,到底比那忘恩负义的畜生好得多。二嫂还是收了神通,别再白费力气了才好。”
“他就是要现在这样,俘获你的信任!”任霜掐按着自己的手,盯着我的眼睛,步步逼近,“他就是要让你,对他感恩戴德!就是要让你,今后一直都亏欠着他!以至无条件服从他!”
“对二嫂来说,人和人之间,就只剩下那么可悲的利益观念了么?”我轻蔑地笑了,“可对我崔缨而言,世界并不这样,我有人爱,有人关心,有人真正心疼。子桓哥什么人我清楚得很,并不需要你如此‘提醒’。”
“难道我一个枕边人,还不如你一个外人对他了解深?妹妹,你真的太天真了,和当年的我,一样啊……”任霜笑得凄凉,她双手垂下,有气无力地提着手帕,摇摇晃晃地往后院走去。
我倒吸凉气,鼓起勇气,跟了上去,小声询问:“当年如何?今时今日,又如何?”
“我和你二哥,认识很多年了……”任霜来到那棵并不开花的玉兰树下,落寞地仰望枝叶。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他。那水玉珠串,是司空原配夫人,就是我姨母,送给我的嫁妆之一。我阿母早亡,是姨母一手将我带大的。
“那时还在兖州,我们一起长大。他看书时,我便在一旁练习女红,他练剑时,我便在偷偷藏在一旁。论关系,我还得管他叫表哥呢。可不知为何,他总欺负我,说我很烦,不愿和我相处。那时他只是府中庶子之一,可我从小深受姨母宠爱,在曹府娇生惯养,胜似嫡女,哪里会服气,便一直想跟他较劲。不知不觉,我的生活便离不开他了。
“我和他,是司空定下的小儿亲。那时,我姨母还是一家之主,她原本并不欢喜这门亲事,可拗不过我的恳求只能答应。建安六年,我俩就成了亲,那年,我跟你现在一般年纪。而他,早已是臂力过人,能骑马射箭,能舞刀弄剑的嫡公子。可新婚当夜,他竟然对我说,叫我永远都别后悔……
“后来我才明白,我嫁给了我今生唯一的爱,却成了一个不爱我之人的妻。我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追求我想要的幸福和快乐,却葬送了终身的自由和青春。
“刚成婚那两年,他与我分席而睡,根本不碰我。后来卞夫人插手管起了此事,还当众驳了他的面。那天回到房中,我本以为他会向我发泄愤怒,可他只是笑眼盈盈。并从此都与我同食同寝,主动给我夹菜,主动给我盖被子,主动给我抓补药,尽显殷勤之能……”
“那说明……子桓哥他接受你了啊……”我小声说道。
“不,不,我太了解他。他太冷太冷了,尽管他在人前表现得多么开朗热情,在姊妹面前多么温情脉脉,这都遮掩不住他眼极冷心极寒的事实。他一定别用有心,他一定别有目的……”
“可那时曹氏已经壮大,完全没有必要再利用你们任氏一族的势力了啊?”我叹息道。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我只是感觉,这么多年的夫妻之恩,没有一日是真实的。他是个善变之人,前夜兴许还在榻间软语温存,次日便可能阴眼相视。我与他越来不和,越来越多争吵,这样闹下去,总会有尽头的吧……”
任霜摇摇头,眉头紧皱,在石凳上低头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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