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过崔锐和崔铭后才知道,在铖儿很小的时候,崔琰就开始亲授他剑术和武艺。自上回事件后,除了勤奋读书,铖儿还比以往更加用功地练习剑术,基本功体能锻炼则是一点也没落下。
我惭愧地低下了头。目光恰与曹植相撞,他笑着挽臂倚树,仿佛在说:“看吧,你弟弟都比你勤奋能吃苦呢!”
两人的比试不相上下,最后以何晏喊停告终。
何晏倒也没有气急败坏,反倒主动与崔铖握手言和,还要拉着他和其他几位公子去树下玩游戏。
“你阿姊这些器物有何趣!玩过樗蒱不曾?哈哈,让我来教你!”
樗蒲是当时男孩间流行的一种赌博游戏。我见气氛有所缓和,便笑讽何晏道:“平叔兄,我弟弟可从不碰这些,你要是把他教坏了,我可不饶你。”
曹丕一反常态,他反驳我道:“区区樗蒲,焉能败人?诸位兄弟,不如至前,观此弹棋——”
只见曹丕曹植兄弟二人会心一笑,分坐于石案两向,在众人的围观下,开始弹棋竞技。
弹棋是一种“指上蹴鞠”,是汉代宫廷与士大夫间流行的游戏,棋盘四四方方,用上等的玉石料制成,棋盘中心高高隆起,就像一个土坡,而四周平坦光滑。棋子则由上等木料制成,类似于后世的弹珠。二人对局,各执六枚,陈列排开,从下往上弹,可用手指,可用其他诸如毛笔之类的道具。曹丕执黑,曹植执白。
在曹家兄弟姊妹的呼声里,丕植兄弟二人如同身处太极两端,都用毛笔将弹棋弹越“土坡”,击打对方棋子,各有得失。而曹植在指间玩转毛笔,突然一个回旋弹,不仅击退了曹丕的黑棋,还占据了高处,眼看就是必胜之局。曹植在曹节、曹姝等姊妹的欢声里,笑得神气极了。
大概他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能打败素以弹棋为傲的兄长。
然而局势一转,只见曹丕从怀中取出方巾,一头缠绕在指间,一头只以拉弦姿势,用力一挥,便让原本掉在低洼处的黑棋跳起,将曹植在高处的白棋击飞。
四周顿时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曹植错愕不已,倒也不懊恼,只笑着摸了摸脑袋,还没想明白曹丕是怎么突然用方巾赢了他的。
我同样错愕,方巾被曹植拿去打量,那块绣着紫藤的方巾,上面还留着我的字迹。曹植认出来了,于是他莫名其妙地瞪了我一眼。然而曹植的落寞,终究淹没在周遭欢笑声里。
我站在石案前,环顾着四周,心突突直跳。明明知道这样一场宴席终将散去,却仍旧热泪盈眶。众人皆欢,独我一人,因知晓结局而心如刀割。
我几乎不可能再按历史轨迹选择跟从曹植,也许那个出走的将来,很快就到来。而今曹操义女这重身份,又让我难以在将来的夺嫡之争中独善其身。兴许,那时我将在棋局中算计的,不是曹丕,而是曹植。
“子建,承让承让!哈哈!”
曹植不服:“二哥,弹棋我是不如你,可六博未必,来来,你我兄弟再来一局!”
曹丕摆手:“诶——六博赌运成分过重,先前你能赢,那是你运气好,对弈你能斗赢二哥,那才叫真本事呢!”
曹丕不但弹棋在府中一流,围棋也是曹操一把手教会的,曹植当然不是他的对手。
我拍掌打趣道:“子桓哥专心致志,因而能精通行棋布局之奥妙;曹子建你虽颇具天赋,却三心二意,总惦记那将至未至的鸿鹄,欲援弓缴而射之。这才总不能赢。”
曹丕大笑,曹植嫌弃地作势赶我走:“去去去,你懂什么,我是无心于弈,怎是三心二意!”
是啊,你曹植本就无心于弈,只爱心中理想的鸿鹄之志,不肯低头看清身前的棋局,无心与兄长对弈比试,因而再好的天赋,再多的棋子在你手中也会从指缝间掉落。落子无悔,不论你掉在哪个棋格,都不能重来了。然后你就在中盘输给了你兄长,直至收官,你都想不明白那个专心致志的“师兄”,是怎么占领各个星位,然后在天元给你致命一击的。
你面对的不仅仅是你的兄长,更是人生棋盘水火不容的对手啊。这个对手,比你想象得还要多的是冷酷的手段。
曹子建,你可曾听出半分我话中规劝之意?
这时,小曹姝忽地站到曹植身边,替他出头说话道:“只要是游戏,那都有赌运的成分,二哥哥,不如姝儿来与你打一盘!”
早听闻曹姝喜好公子们的游戏,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弹棋、围棋、樗蒲竟然样样都行,曹丕用手巾来弹棋,她却取下头巾,与曹丕打了个平手。围棋更是胸有成竹,一眼能料到曹丕接下来走的好几步。曹丕显然有心让着她这位聪慧的妹妹,只连连称赞,笑着“投降”。
至于比试樗蒲,一旁的何晏便看不下去,手痒得直上前,要跟曹姝一决高下。两人因而又拌起嘴来,谁也瞧不起谁。我这才听曹节说起,原来他们二人先前就是因此而闹的矛盾。
在尹氏的纵容下,何晏原是司空府众公子中聚众赌博第一人。
偏偏曹姝天生聪慧,且性情要强,没有曹节的恃骄冒进,反倒有曹银管事说理的口才。两人因此就这般僵持不下。当众斗了数个回合樗蒲,各有输赢,倒让围观众人看得十分有趣。
看曹植还对刚才弹棋之败耿耿于怀,我便拿出自制的斗兽棋,在曹丕曹植面前摊开,给他们介绍玩法。兄弟俩听罢,倒真觉得有意思,便在另一张矮几上开始新一轮竞技。
曹冲抱着皮球走来,好奇地探过脑袋:“咦?老鼠怎么能吃掉大象呢?”
“游戏罢了,在这图纸之上,鼠可入河,狮虎跳河。若鼠潜于水中,陆中之兽不可吃鼠,狮虎不得跳河,鼠亦不可吃陆象;向使鼠离水登岸,则遇象必啮。”
曹冲摇摇头,表示没听懂。
曹丕在一旁笑了,预备着看戏的姿态,继续推着他的“老鼠”入河。
我耸耸肩:“只是游戏设定啦,这斗兽棋都是大的吃小的,但物物相克,没有个循环,这游戏终归没那么有意思的。”
“可是阿姊,冲儿不明白,凭什么狮子和老虎就能吃掉狗和猫呢?”
我仔细想了想,郑重地回答道:“仓舒弟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强者并弱,本为丛林生存法则。”
周围几个公子都被我的话惊到了,欢笑声逐渐弱了下去,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曹丕指间夹着的棋子未落,饶有兴致地抬头看着我。
“放屁!”曹植很不满地反驳道,“什么游戏设定,若按此理,当世人人都该相克相争喽?”
“苟日新,日日新,旧的、落后的本就该抛弃!新的、先进的本就该蓬勃生长!自古及今,人世大抵不过就此一理。”
“什么是旧的?什么又是新的?”
“天下扰攘,民心不稳,儒经教义是旧,名法之术是新;朝代更迭,兴亡反复,脱离民众的礼制是旧,顺应寒庶势变的新法是新;时光流转,生民从茹毛饮血走向衣冠服饰,人殉旧习就该废止,薄葬节丧就该推广……”
众公子姑娘都被我们大声辩论吸引过来。
良久,清风徐来,小曹冲真诚地仰头问我道:“阿姊,人生亦可游戏么?”
曹冲的追问,显然说明他在试图询问另一种道理。
“象硕大无比,自是走兽中之强者,鼠渺小一只,不及象一足之大。可鼠若傍身之蚊蝇,纵使象生得一只长鼻与一对扇耳,也不能奈何鼠半分。仓舒弟弟,当年你不过六岁,不是也能量称巨象吗?”
小曹冲撇撇嘴,显然对我的解释不甚满意。
曹植不以为然:“蛇鼠向来一窝,妹妹以鼠为喻,教导冲儿,并不妥当。”
“兽禽本无罪,古来用以譬喻教化之例并不少,李斯‘人鼠之叹’典故众所周知,为什么我就不能给弟弟妹妹们讲呢?”
说完我便跟秦纯、曹节、曹姝、曹贞等姊妹讲起了秦朝末年李斯发迹的故事。
秦相李斯年轻时,生活拮据,只是郡县小吏,有一回如厕时,他偶然看见许多老鼠在厕所吃脏东西,一看见人和狗就惊恐万分,仓皇逃窜。而当李斯看到仓库里的老鼠时,发现它们都在吃储藏的陈年积粟,仓库的环境很安静,很少有人和狗来惊扰,所以仓库里的老鼠过得相当安逸。李斯便因此心生感慨,联想到了人所生存的环境。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厕鼠、仓鼠皆是老鼠,过的日子却有云泥之别。乱世之人,或为厕鼠,或为仓鼠,或为过街人人喊打之鼠,虽有天命,然人定胜天。仓鼠饱食积粟,未历人犬之忧,旦夕祸福,不能避险求生,与厕中之鼠并无分别。总而言之,人当自我勉励,及时进取,想尽办法改善自己生活,且居安思危,方可享得长年福祉。”
何晏对我洋洋洒洒的发言表示赞同。
曹植却很不高兴了,他捂着曹冲的耳朵,反驳我道:“李斯贫贱出身,从学荀卿,位极人臣,却终为腰斩咸阳,夷灭三族。可见独善其身之道才是至理。斯出狱,顾谓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可见偌大荣华富贵,不过镜花水月!王侯将相,有何羡乎!不若守己本心,即令纵情声色犬马,快活一世,又有何妨?倒是你崔缨,口口声声宣扬什么‘适者生存’,唆使大家效仿李斯,也不知道某人的圣贤书读哪里去了!”
我被曹植怼得哑口无言。
当时只年轻,说不出更多人生哲理来劝说。直到很多年后,回想起这尴尬的时刻,才徒生许多悲凉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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