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里,书卷释手,食不下咽,寝不能眠。
嘉会不可常,凄清悄静,房室通凉,梁上又落满了燕泥,鸟雀都从树上飞下阶前觅食。小小的蕙兰院,早没了夏秋时节兄弟姐妹们的欢声笑语,不过数月,满目物是人非,前庭后院,皆是在心底蔓延滋生的野草。
蕙兰院本就是东院北端偏僻之所,偶尔从远处楼阁传来的莺歌声,若有若无的孩笑声,以及外街守兵的巡逻声,到底愈发衬得这小院寥落寂寞。
明明是仲春二月,却惹人一身天凉好个秋的愁滋味!
到了傍晚时分,太阳快落山了,偌大的前庭就只剩蟋蟀的鸣叫声了。我郁闷地漫步在早凋的春花下,一脚一片桃花碾踏,失魂落魄地彷徨在老井周边,俯见井水枯涸,又转悠到秋千架下。
秋千正对着西边。架上藤蔓蜿蜒,已攀上高墙,探出墙头。我坐上木板,伸手去抓铁索,方觉锈迹斑斑。于是低着头,任双脚无趣地踢践草地,黯然伤神。
孤独的人儿啊,就这么垂着眼帘,惆怅地倚在秋千上,荡荡悠悠。
待到双眼迷离,瞅见清泪准确滴落在秋千下晃动的人影上时,已不察东墙冒出的人头。我抬头挺着酸痛的脖子,远眺西边连绵不绝的屋顶,夕阳即将坠落地平线下。我遂松了抓住铁索的手,闭上双眼,仰面伸长脖颈,怅惘地感受夕阳弥留之际,让最后一束晖光拂过面庞。
不久,空气里薄薄的暖意渐渐散去,脸上越来越冷,巨大的寒意趁着晚风袭上身,寂寥的小院瞬间死寂沉沉。
在这个世界,我看了无数次日落,太阳已数不清回了多少次家,我却还不曾回家。
前世想见的死人,是活着的人,却终不可得见。
那活着的人,也是秋千上坐着的,离了魂魄的泥塑。
崔缨,这汉魏世界,你还说敢说好玩吗?
……
第四日清晨,我蜷缩在被窝里,不觉间,已被前院婆子们的嚷嚷声叫醒。昨日下了一夜的雨,倒还睡得安稳,我觉着这嚷声聒噪,遂披了件外衣,推门而出。
三日禁足已解,家仆来清扫小院了,思蕙正与婆子们在枣树下说着话,见我出来了,她忙蹚过积水,走上台阶。
“缨姑娘,今日天寒,如何这般早起?莫要冻着了。”
“思思,大清早的,你们拿着竹竿作甚?”
“哦,”思思指了指枣树东南枝,“不知是谁,在那树枝头挂了只纸做的鸟,婆子们觉得不吉利,正打算取下来呢。”
“纸做的鸟?”我疑惑地来到树下,仰视枝头,确有一只千纸鹤被细绳挂在树上。
是之前遗漏在节儿那里的么?这东西可不能落在那些老婆子手里。我暗想。
“何必烦劳。”我解下披着的外衣,信步攀上枣树。湿漉漉的树皮,确实有些滑,但我一探手便抓取了那只纸鹤,轻轻松松跳下树。
院中女婢各自散去,思思为我披上外衣,携着我登阶入室去。
我仔细打量起这只纸鹤:它未有雨水痕迹,鹤腹若有黑色字迹,拆开后,竟是一句话:
今日巳时司空府前堂诸臣集会
我定睛一看,心突突直跳——诸臣?不正包括郭嘉吗?
谁做的纸鹤?见过我当初的纸鹤之人只有节儿、纯儿还有隔壁那位大聪明。
难道是……
“缨姑娘,鹤里写了什么呀?”思思问道。
“啊,没什么……是我昨日随手抄的诗句,这叫“鹤”,昨儿我忘了拿下来了,不许跟任何人说哦……”
“唯。”
我小心地将纸鹤藏进袖口,心里越想越激动,表面却作出一副疲倦的神态。
“思思——”
“哎!”
“今日天冷,看着也像要再下一场雨,我困得不行,继续回榻上睡了,你莫要让人进房中打扰,待到午时再唤我起来用膳。”
“唯。”
将房门关紧,我细细地又看了一遍纸鹤里的隶字,大约认出是某某人的字迹了。
那人从不撒谎,纸上所言当是真的。
我在房里紧张地徘徊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穿好束袖便装,蹑手蹑脚地从后窗翻了出去,避开女婢们,径直翻过院墙,从隔巷里溜出东院,悄悄穿过东阁,往最南端的前门狂奔而去。
昏暗的天色,很快便招致连绵的阴雨。我在雨幕中恣意地奔跑,既兴奋又紧张,还有些许不明的委屈。跑到气喘吁吁时,一种苦尽甘来的滋味油然而生,我擦了擦混合着雨水的眼泪,努力地笑着。
阳光总在风雨后,是勇士,就淋雨一直走下去吧!
郭奉孝,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
南门侧道由数丈高墙垒砌,数次几乎被巡逻的铁甲府卫察觉,都被我惊险逃过。阴暗的转角里,我穿着黑色便衣,蹲下来小小一只,外行道上之人若不细致观察,根本发觉不了我的存在。我抬手至额前,仰面望天,天却被两条黑线拘禁起来。
我不因全身湿漉而愁苦,反在窃喜这雨巷幽深,还有恰为我掩饰的天色。
巳时将至,外行道上巡兵与外臣纷至沓来,人几齐聚,我猛然想起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天哪,我好像根本认不得郭嘉的模样啊!
适才确有不少文臣打扮的男子入门,他会不会已经进去了呢?
正当我暗自懊恼,摁着脑门犯愁时,远远听得一阵清脆的铃声,从入口守卫处传来:
“我家先生身体抱恙,司空特许乘车入门,不必步行。”
“唯——”
能得曹操特许乘车进入内府的抱疾之士,除了荀郭几个首席谋士,更有何人?
我一激灵,脑中空白一片,鬼神神差便从阴暗里探出了身子。冥冥中似有神示:我要等的人,就在身后。
那是一辆青牛拉的七香车,车前系着一只银色的铃铛,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很大,却巧妙地和铃声融为一体,悠悠扬扬,不像是来自远方,而是将远归去。
车夫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车幔随风飘扬,一个文官的身影在里头若隐若现。
雨越下越大,我紧贴冰冷的墙身,心扑通直跳,眼见着牛车愈来愈近,直跳出去拦住他们的想法在心头骚动,鞋底却像被钉在青石板上一样,挪动不得。
牛车经过我所在的狭道口时,车内人只偏了偏头,便警惕地察觉到异物的存在。
“停——”
车中人伸出细长的两指,撩开车幔,一眼便瞥见阴暗里一双紧张且恐惧的眼睛。
他思忖了片刻,也不唤驱车的少年,径直从车内打伞而出,独自走入狭道中来。
那人身长八尺有余,头戴进贤冠,肩披暖狐裘,约摸三十来岁,正是壮年之际,却体弱躯瘦,勉强支着一身素青色的曲裾深衣。雨幕蒙蒙,他撑着青伞,抬手轻咳,步履稳健地走近了,我方看清是个面容憔悴、络腮短须的文士。
浊雨自高墙溅落,敲打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的。我垂下紧贴墙壁的手,也不顾黏着鬓额的湿漉漉头发,只屏着呼吸,睁着明亮的眼睛,虔诚地仰望着这张陌生而亲切的面孔。一股暖意从脚底涌上心头,我突然间一点儿也不紧张了。
他淡漠地扫视了我一下,声音却很清朗:
“你是何人?”
原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睛的我,像被叫醒,突然就泛起一丝慌乱,于是说不出话来,只不停地眨着眼睛。
他再次打量了我的衣着,沉思片刻,上前一步,微微弯腰,将伞挡在我头顶,柔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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