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默然,将目光投向了别处,过了许久,方悲戚地说:“叔夜品性纯良,宁捐身以成道义,乃当世英隽风流。他也曾试图干涉本朝历史,两次皆未遂,那被司空自匈奴赎回的蔡氏女,即为叔夜之义妹,当年叔夜不曾出手相助,致使自身憾恨多年;后来宛城一战,他又想救下长公子和典韦,却险些将自身性命搭进去。”
我惊愕不已。
原来……琰姊姊口中所说待她极好的兄弟,竟是杨夙。
郭嘉叹惋:“杨夙声名赫赫,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可惜后来造化弄人,他狂悖恃权,牵涉叛案,纵然无罪,君臣已相忌,如今身死业覆,为天下笑,岂非刚正易折,逆天拒势所致?后来曹公下令,禁止军中再论叔夜其人,诸臣便不再提。今日你在堂上所引孟子之言,正是杨叔夜曾愤懑说与曹公之话。”
难怪当时说完曹操眼神都不一样了,还说因我而想起当年之人。
“连他杨夙……都落得这般下场么?”
如鲠在喉,我颓唐不已,眼巴巴地望着跟前之人。
“可是,郭先生,我真的很想救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啊……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只能等死吗?”
“不,还有一事可做。”
“呃?”
“活在当下。”
郭嘉拂袖回身,目光如炬,负手而立,巍巍似高崖之松。
“如今曹公平定北方在即,军国多事,北伐袁氏兄弟迫在眉睫,嘉自知时日无多,更当殚精竭虑,为我主分忧。崔姑娘,恕嘉不能留你,你与叔夜,皆是异界之人,本不属于这里,莫再蹚这时局浑水,说什么为他人改命的话了,姑娘自身难保,还是安安稳稳做一世贵府女公子吧!”
我叹息道:“郭先生,您还不明白吗?自缨投胎转世来此,便已入这天下棋局,难以脱身。这场劫难本为游戏,只是败了,便再无重来之可能。先生可以不听缨劝休之言,但切莫赶我走……”
郭嘉摇摇头:“非嘉不愿教授姑娘学识,只是权谋机术,非女子可轻易参会其要也。”
“缨自知不如杨夙,然……我亦心怀热忱,欲学兵法一二事,承继先生辅弼曹公遗志!崔缨不才,恳求先生指教,学取安身立命之策。”
“姑娘心思简单,然执念深固,此则运谋大忌也。嘉明日,便向司空请辞姑娘回府。”
我闻言惶恐,急忙伏拜郭嘉:
“郭祭酒,‘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您说什么我都可以改……前世缨年少时,惛愚无知,唯君如光,点亮青春芳华。而今我已长大,遁此人世,来近君侧,辄应换我为君守候,报君前世恩泽……先生,别赶我走,可否?”
安静的厅堂里,久久萦绕着啜泣的声音。
郭嘉嗟叹不已,只能又将我扶起:“姑娘若非要拜郭某为师,甘作一刀笔女吏,嘉……允你便是。”
“先生此话当真!?”我破涕为笑,紧紧抓住他的双袖。
“当真。”郭嘉点点头,“只是接下来,郭某所训诫姑娘之言,务必牢记,终生恪守。”
“先生请说!”
郭嘉让我在侧座坐好,自己方方正正地坐回席座。
“嘉先询问姑娘,来此拜师,以何身份?”
“军师祭酒的故人。”
郭嘉笑:“何意?”
“凡后世实意仰慕先生者,皆曾与先生神交,崔缨廿五年前便认识先生了,只是先生不认得我。如此算来,我于先生,也是半个故人。”
“嗯……”郭嘉哑然失笑,“话虽如此,嘉诚欲诫告姑娘,拜郭某为师,当首之事,便是知晓入此郭门,再无什么司空贵女,只有师生之义。”
“其二,欲为谋谟策算之事,且打碎往日理想光景,认清人情世故,谨言慎行,洞悉人性,方可无往不利。”
“其三,姑娘及笄取字,已为成人,须知为臣之忠,为人女之孝悌。工于算计,却只会施诸亲朋,此为愚人。”
“其四,身居乱世,善恶模棱,量度行德,无须拘束小节,徒使心为形役……”
……
春夜悄悄,偌大的郭府,只有前堂烛光明亮。
我悲喜杂陈,前世盼了又盼了人儿,此时此刻,竟真的就在我眼前,跟我秉烛夜谈,聊起天文地理、历史军政。我们从阴阳五行聊到谶纬方术,从河图洛书聊到伏羲八卦。从孙武、吴起兵法聊到三韬六略,那人还认真地听我讲起后世的《三十六计》。
我趁机接连向郭嘉抛问:
“占据江东数郡的孙策,你是如何知道他必死于匹夫之手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曹司空麾下的暗探,怎会尸位素餐?”
“史书不曾有先生身世记载,你是否与那郭图一样,皆是颍川大族?”
“谄主媚上,顾己利而失大义的争权之徒,嘉耻与同族。”
“入曹营之前,先生与荀令君是何等关系?”
“乡党故交,同窗习业,以兄弟称。”
“先生的‘十胜十败’是否曾作腹稿?”
“腹稿?”郭嘉又哑然失笑了,“以少胜多之役,自古有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时袁氏势大,兵力虽胜,却内隐患无穷,下心离异,徒有其表;曹公善以机变,集汝颍文武臣属,上下一心,故不战而胜负已分。曹公何等明主,心中怎无分晓答案?我等谋臣,不过捧袂顺言,助君雄焰耳。”
我思忖片刻,小心说道:“最后一问,尊夫人……与先生,是如何认识的?”
郭嘉莞尔:“这便不是小姑娘你该问的了。”
“我不小了,我已及笄,先生日后唤我子嘤便是……”我扭过头,闷闷不乐,“只是,崔缨还是……想代尊夫人问先生一句,‘君只身去为曹公赴死,奕儿他日若问阿翁何在,将何辞以答’……”
郭嘉神情黯淡,默不作声。
“郭先生,这府内那么冷清,你就不怕孤单吗?”
郭嘉仍是不语。
我长叹一气,垂着眼又问:“克定邺城之后,曹公大兴土木,为群臣依功次造第,各属官大都举家徙居。你郭奉孝是曹操最亲近的谋臣,为何偌大的军师祭酒府,只有你一人和少数仆侍?”
“等司空平定幽州,万事尘埃落定,再举家迁来邺城,为时未晚。”
“可是……你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宿命了吗?”
“傻孩子,人生一世,终须有些希望的嘛,眼中不可只剩结局……兴许,嘉能大难不死?”
郭嘉笑了笑,继而抚额闭目,露出十分疲惫的神情:“北方未定,未可安家。况冀地干寒,易生疾疫,是个是非之地。军师祭酒?呵呵……嘉早知性命不久,这军师祭酒一职,在我之后,仍有人继之,届时曹公便不必为新主择府烦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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