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已起,要想活命,就闭紧你的嘴。”
这口吻,是命令,是威胁,是恐吓。
我被利用了吗?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没等我回神过来,杨夙就已换上那狱吏的甲衣,彼时火势已蔓延开,杨夙推搡着我和推车急忙出了禁牢区。
烟雾和爆竹子的声音很快吸引了巡逻的狱吏,扛水桶救火的人、持剑巡查的人,乱成一堆。
“为什么不按我的计划行动!?”
“粪车你去钻?亏你想得出这等拙劣的计谋。”
“……”
我不服气正欲反驳,迎面撞上一个巡查的狱吏,他厉声掀开车板查看,转头回刀入鞘,骂骂咧咧地赶往火源处去了。
“臭拉车的,闪开些!别挡道!”
还有想盘查的狱吏,也被一旁的拉开劝阻了。于是乎,我的推车掩护着乔装狱卒的杨夙,顺顺利利出了诏狱。
若没有那场大火,兴许今夜真的会前功尽弃,可是……
狱外不知何时,已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回首,仍见飞雪盖不住的浓烟直蹿云霄。
杨夙,应是将硝石和硫磺洒满了整间禁狱罢?
我揭下面巾,不敢逗留,径直推着车紧跟在杨夙身后。
渐渐摆脱了诏狱守卫的视线,我们潜入了鲜有行人的深巷。
“不对!你等等!”我叫住了他,脸上是藏不住的恐慌。
“你的腿……你不是……”
我这才反应过来,杨夙行走虽不似常人便捷,但仍然可以扶着墙靠自己行走。
杨夙回首,抛来冷冷一眼。彼时他早已脱去狱吏衣着,穿着单薄的褴褛囚服,外边还披着我给他带的袍衣。
雪花飘落他满头,也积在他的须髯上。
这一眼,充满太多疲惫,写满太多沧桑。
十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让我敬畏,让我想念,今日虽让我心寒,但到底更让我心疼。
我把话又咽回去了,只敢小声问他:
“这些年,你一直在自救,你从未放弃过生存的希望,是么?”
杨夙此刻竟像一名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他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近前了。我被他逼到墙角,他却好玩似地笑了,笑得好像他才十六七岁一样。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杨夙欲言又止。
我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见街道上一阵骚乱。
原来诏狱失火,惊动了屯卫许都的北军和许令满宠。满大街都是官吏在传令:
“满府君有令,重犯纵火逃狱,即刻封城,关闭坊市,若有匿藏者,同罪当诛——”
杨夙眉头紧锁,暗捶墙面:“满宠?曹操竟仍教此人为许令——你为何不早说?”
“不就是一个满宠……难道他也知道你还活着!?”
“你猜曹操为何又调他当许都令?”
“……”
“行吧,今夜是真的逃不出去了。”
我慌了神:“满宠怎么知道是逃狱呢?你不是造了自焚假象吗?先赶紧跑出去吧,北军很快就会搜查过来的。”
杨夙冷哼一声:“他未必知道我已出狱。可是此人向来谨慎,火未灭之前,他自然会有两手打算。这传令目的,一是震慑城内趁乱行恶的寇盗;二是要将你这种漏网之鱼诓骗出来。”
我无言以对,垂下了头。忽然又想到什么,赶忙扶着杨夙走。
“跟我走,今夜有我在,我一定不会让他们找到你。”
我将假粪车就停在街巷旮旯处,趁着人群骚乱,扶着杨夙来到曹府后厨小门,好在大年夜仆婢们都在前堂守夜,后门只有一个小厮,被我随口几句吩咐便支开了。于是顺利将杨夙带进曹宅后院,从后门悄悄摸进我自己的小院。
“曹府?”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一惊。
“对我来说,许都还有哪处不熟悉呢……”
杨夙观察罢屋内陈设,接着说道:“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你也不怕败坏了你在这个时代的贞女名声?嗯?”
“行得正坐得直,我才不管外人怎样看我。”
杨夙轻笑:“你是真的不适合在这儿生存。”
我顾不上许多,只想尽快不留痕迹地将杨夙藏好。
于是仍像往常一样,叫侍婢备好一桶热水,以沐浴为由紧闭门窗。正当我翻箱倒柜寻找医药来给杨夙治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曹丕的敲门声!
“子嘤,子嘤?”
“啊——二……”我回头看了一眼杨夙,慌忙改词道,“子桓哥,别!别进来!我刚沐浴完,正在更衣!”
敲门声即刻停止。
曹丕在门口狐疑道:“怎么那么晚才洗浴?去哪里玩了?听管家说,你几日你没少出城啊。”
“是,下大雪,这不出城捕鸟玩呢。”
“天寒了,记得添衣。”
“好好——诶,子桓哥,你怎么回许都来了?”
“怎么?我快马加鞭提前回来过元会,你还不高兴啊?——对了,适才方进城,就听闻诏狱失火,如今外头乱得一团糟,故而先来看看你,你无事就好,且在府中待着,不可乱跑,早些休息。我先去诏狱探个究竟,等处理完事情,明日再来看你。”
我连忙应下了。
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
冷不防一句在耳畔响起:
“曹丕是你什么人?”
我心虚不已,故作淡定,边倒热水边漫不经心说道:
“哦,别误会,曹家人待我还不错,北征乌丸后,我和曹丕奉命南下给郭嘉立衣冠冢,暂时就借宿在他们家。”
没想到杨夙闻言沉默了。
“奉孝,已经走了吗?”
刚端过热水的我也怔住了。
过了许久,方才咽回悲伤,低声道:
“是,已经新年了,奉孝没有挨过去年冬天……在狱中没来得及跟你讲,此番,正是郭嘉让我来救你的。”
于是我将前前后后的经过,都一一告诉了杨夙,但仍旧有意掩藏了司空义女的身份。
“我本以为,令君对我是失望至极的,没想到,他竟肯出手相助。”杨夙怅惘叹息。
“可荀彧……他只安排了一次我探狱的机会,他说他不愿再见你……你们曾经,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
“崔缨,你天真得可爱,”杨夙笑道,“你当诏狱一伙人都吃干饭的么?纵火劫狱,若无荀令君暗中使人协助,我们如何能趁乱逃出诏狱?”
听了杨夙这话,我才渐渐回想起逃亡一路波折。
杨夙却又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不愿见我,是因为我和他都心知肚明,我杨夙已和曹家人势不两立,从前同帐谋事,今生再不会重聚。”
我也瘫坐在地,忙碌了一天,我和杨夙都没有丝毫力气。
“先别说了,且好好休息,等天快亮的时候,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杨夙睡榻我睡席,半梦半醒了一夜。
劫囚行动已是惊心动魄,将朝廷“重犯”藏匿在卧室更是胆战心惊。亲眼目睹前世好友面露狰狞,却又看见他伤痕累累的身躯而不免同情。我想笑,因为我终于救出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想哭,因为我忍不住害怕将来不可预测的事情。
可是,前世的好友,到了今世,还会是好朋友吗?天亮一出城,我和杨夙就此别离吗?还是直接跟他南下荆襄,逃离封建统治中心?
杨夙啊杨夙,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这些年你到底遭受了多少苦难?如果我不走,昨日你的下场,可就是明日我的结局!
我不确定!我举棋不定!
我心乱如麻!我心神不宁!
出了一身冷汗,忽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吵醒,一看,杨夙在榻上痛苦抖动着身躯。我慌忙上前替他捶背。
“怎么突然这样?”
“多年老毛病了,习惯了狱中湿气,但你这儿盈满暖气,一时喘不过气……去,去把窗户开开,顺便看看雪停了没有……”
我一阵心酸,忙将窗户打开:“天还没大亮,只有些小雪。”
“诏狱的火应该已经灭了,此刻城门定开,不若现在就走。”
“行,等我收拾下东西。”
元日庭燎通明,前院还有不少在墙角烧竹火取暖的仆婢,我掩着杨夙藏在后门角落,上前唤来守卫去取些竹筒,唬他在凌晨时分的后门点燃爆炸可消灾祈福,驱走疫兽。
于是杨夙成功出府,我也顺利从马房牵来早早预备好的车驾。
天色欲曙,飞雪迷离。我驾着马车在空旷的街道上驰行,车厢里的人还在不停地咳嗽。
行至城南门口,果如杨夙所料,早已恢复了往日宁静,撤除了栅栏,已允许出城同行。但我这架势仍被城门守卫双戟拦下。
“什么人!?”
彼时我已换上寻常男装,我一拉马缰,也不多言,冷冷地从腰间抽出司空府身份牌令,径直扔到他怀里。
守卫连连作揖,恭敬退还牌令,穆然退守旁侧,教卫兵打开城门,放我出去。
先前从猎户手中买下的蓬庐,在许都城南二十里外,我驾车疾驰,终于在半个时辰内抵达目的地。
“这小院很安全,你放宽心,四处都有栅栏围住,我事先存了不少粮食在里头,疗伤的药记得敷啊。你先独自在这里藏着,曹丕说了白日还要来找我,等我解决完,顺便打听昨夜的消息,我就回来找你,你自己好好保重……”我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匆匆辞别了杨夙,接着就去先前那推车的大汉家里,告知了他推车摆放处后,便即刻往城中赶去。
天已大亮,刚回到曹府,就撞上曹丕按剑在门口等着,卫大哥几个侍卫也在一旁。
“缨妹,大早上,就听闻你出城去了,可有此事?”
我满脸堆笑,故作镇定,从马车里取出事先藏好的兔笼,抱在曹丕跟前,笑道:
“二哥你瞧,缨儿去郊外抓了不少稚兔呢!夜里二哥提前回来了,缨儿心想元日定要好好跟二哥吃一顿,这不雪刚停,我就去捕猎了嘛!”
“是,大雪过后,兔雉皆出来觅食,最适合罗网捕捉了……瑞雪兆丰年啊,今年,父亲的猎物定然不少。”
曹丕紧紧按着兔笼,面有愠色。
我察觉出他话中有话,于是小心问道:“二哥,可是为……昨夜诏狱大火烦心?”
曹丕点点头,与我一同进府去。
“昨日诏狱有一重犯自焚其牢,还烧了不少监房,逃走了就近监牢的一名死囚,至今未曾缉捕到,量其也出不得诏狱大门。不过,尚书台和廷尉署极其重视,那狱囚平白无故是生不了火的,不知是谁带进狱中的火种,查了一夜也查不出究竟……”
“会不会是那囚徒自取了墙顶的烛火?”
曹丕愣住:“你怎知牢墙有烛?”
“那不是狱中极其常见的吗?”我故作惊讶。
“一听缨妹你就不曾进过诏狱,那诏狱不比寻常牢狱,昨夜失火地更是防范极高的禁牢,禁牢墙极高,更有锁链缚着囚徒,纵里面之人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够到那墙烛的。只是我十分好奇,那禁牢自焚的究竟是何人,为何从不曾听父亲说起……”
“二哥,莫愁,莫愁,元日佳节,忙了一夜你定然累极了,缨儿这就把新猎的稚兔拿下去,教中厨办一顿丰膳来给二哥洗洗尘!”
“数日不见,子嘤听话不少啊,若要烹兔肉,不如将你那只皎皎给二哥下酒,如何?”
“啊,不行不行,二哥还不如将缨儿杀了助助酒兴呢!”
“再敢胡言乱语,看我不打你!”
“哈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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