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清风,吹乱了整个春季,伴着蓬庐小院里朝夕相处的两个身影。园圃里有杨夙拄着拐杖种下的香菜,有他坚持抱病耕耘留下的汗水。若不是诏狱那夜,我根本不会相信,他杨夙是郭嘉口中杀伐果决的中护军。
我选择遗忘不愉快的将来,只享受与挚友相伴的美好当下。
“园里能栽培芜菁、萝卜、大豆、瓠瓜,还有水芹、荠菜、青蒿这些野菜也可种。四月末种下的白菜,等五月我们就能吃上了。”我笑嘻嘻地看着杨夙。
“入夏已三旬,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发了。”杨夙补充道。
杨夙终于跟我说起了他的从前。
他说得模糊,只概要回忆了他的身世,从京洛游侠到颍川太守,从阶下囚到曹营儒将,结识了数不清的汉末豪杰,见证了黄巾起义、诸侯讨董,经历了火烧洛阳、吕曹之战,走遍青、徐、兖、豫、司州,是曹操发家创业的重要合伙人,更是随侍曹操身侧的左膀右臂。
可一切的一切,都断裂在官渡之战前夕,杨夙卷入了许都一场波云诡谲的谋逆案。君臣相忌,更有政敌下套暗算,最后只能锒铛入狱,身负叛臣骂名。
“是我杨夙看错了人,他曹孟德,从始至终都不曾真正信任过我,而我也像当年的陈宫一样,彻底看清了曹操的嘴脸。
“‘舍中有客,提壶行酤,汲水作哺,涤杯整案。园中拔蒜,斫苏切脯,筑肉臛芋,脍鱼炰鳌。烹茶尽具,哺已盖藏。舍后有树,当裁作船,上至江州,下到煎主。为府椽求用钱,推纺恶败,傻索绵亭,买席往来都洛。当为妇女求脂泽,贩于小市,归都担枲,转出旁蹉。牵牛贩鹅,武阳买茶。杨氏池中担荷,往来市聚,慎护奸偷……’
“这是西汉蜀人王褒《童约》里,我最喜欢读的一段。崔缨,在这世界,能活着已是不易,能在战火中保全性命的都是英雄。江南是我们的故乡,我衷心希望,我们两人都能有个好归宿,我老了,再无力北上了。你还年轻,更不应该自投罗网,做那罗家笼中之雀。一起去江东吧,你一定会遇到这个时代与你相配的丈夫。你跟曹植,不合适。”
我那时才明白,杨夙之于未来的生活规划,没有我。
我之于他,仍像前世一样,不过寻常朋友而已。
…………
每日仍只是种菜、下棋、比剑。数不清太阳多少次从东边山头落向西边,只记得竹林下有我和杨夙的刀光剑影,铿锵低鸣声,声声震耳。杨夙以长者之姿,贴身亲教我握剑舞剑,一招一式,游刃空中。
我自诩师从曹丕多年,原想着,显露出独门剑术足以教杨夙对我刮目相看,没想到,他不费吹灰之力,见招拆招,跛脚舞出的剑术都深得这套剑法精髓,甚至远比曹丕耍得熟练,直至最后,将我的青萍剑打落在地。
“你认识史阿?”
杨夙回袖收剑,径直掷于地上,冷冷问道。
“不,他是曹丕的剑师,而曹丕将这套剑法……传给了我。”我捡起剑,突然有点害怕地看着他。
杨夙上前,夺过我手中之剑,五指细细摩挲剑面。
“这剑也是他送的?”
“对。十五成人那天,他送的。”
“看来你和他们曹家,确实关系匪浅啊。”
“……”
我有些心慌,忙倒了杯凉水端起,沉默不语。
“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和曹操多年的交情,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你知道你在问多愚蠢的话么?”
“可他到底没有狠心杀害你啊……曹操不是气度狭窄之人。”我直截了当地说道。
杨夙冷笑不止,握紧拳头撑着石案:
“曹贼气度怎会狭窄,他就是生性多疑,好猜忌臣下。他没立刻杀了我,哪里是念及旧情,而是想让我自行了断,或在狱中自生自灭,还想看我忏悔,向他低头认错呢。当年他错便错了,偏偏不愿认错。这就是真实的曹孟德。”
“难道就没有两全的法子吗?毕竟和他们相处多年,一时抛舍,我……难免犹豫。”
“所以你到底是不愿远离曹家的,对么?”
“……”
“你到底在留恋什么?曹植?还是你既得的地位?”
“……”
气氛就这样凝固了半晌。
“昨日曹丕夸我剑术有长进,想来是这些月你教得好。”
“……”
“曹操快回来了吧。”杨夙突然发问。
我怔了怔,知道瞒不过他,只好点点头。
“有消息传来,应就在这几日了。我可能……不能常常来了,少则三五日,多则八九天。”
“随便你。”
杨夙侧对着我,神情复杂,根本教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他既下了逐客令,那我也只好草草结束此次对话,真是很不愉快的一次交谈经历。
他杨夙,真的变得好陌生。
而我回城路上一直在思量,坐在马背上魂不守舍,连过了曹府都不知道。
“崔妹妹,别来无恙——”
我惊惧回头,只见曹真叉腰赫然站在门口,身后是倚门抱臂的夏侯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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