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我那时所处的并非人间,而是一个充满杀戮的地狱。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味,黑白衣裳的二人却仍厮杀在一起,雌雄双剑交相对峙。
可世之利剑,从来是以执剑人剑术高低分雌雄,而非利剑本身。我没有本领控制利剑,只能眼睁睁看着利剑被人从手中抢走,反过来去伤害关心我的人。
我在卫大哥的尸身旁嚎啕恸哭,声音凄厉。
杨夙闻声回首,出了神,曹丕趁机挥剑攻击,径直划伤他脸庞,留下一道浅浅血痕,却惹来杨夙一声诡笑。
“丕世子,这世上,不是谁都能玩得起剑,剑术不精,只会祸国危民,殃及弟兄。今日,且容在下教教世子真正的京洛王氏剑法吧!”
杨夙回剑辗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近身攻击曹丕,不过两招,就重重砍伤了曹丕的胳膊,逼得他倒退数步。同样是王氏剑,曹丕在杨夙面前毫无招架之力,不几时,曹丕已支撑不住,撑剑单膝跪地,嘴角血痕渐浓。
“别打了!别打了!”我扑上前,拦住挣扎着站起的曹丕,“二哥,我求求你,别打了,真的打不过他的!”
“别打?崔缨,你可还有心?你看这满院的尸体,他们哪一个人你不认识!?”曹丕悲愤万端,掣剑起身,仍要寻仇。
目睹着一幕幕惨剧在眼前发生,却无能为力,七大近卫已由活人变作僵尸,我再不能看着曹丕被杨夙夺取性命。于是转身抡起一根粗壮的木柴,冲上去狠心朝曹丕的后肩打去!
曹丕还来不及说话就不省人事倒地。
对不起,对不起,子桓,子桓,原谅我真的只是想保护你,面前这个人已然是修罗!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魔鬼!
对不起……
不安宁的小院终于恢复往日的安宁。
不安宁的心脏却似在爆裂般巨响!
我睁大恐惧的双眼,就这么跪在曹丕身边,双掌撑地,魂飞魄散地面对着眼前的残局。
“干得好极了。”
那人步履不稳,仍要笑着上前。
虽然全身战栗,我还是红眼挡在曹丕前面,嘶哑着声音朝杨夙怒吼道:
“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吗!?你还想做什么!?”
“做什么?”
杨夙早已笑得面目狰狞,鲜血从他脸上那道剑痕流出,一直垂延到了脖颈。
“你问这八年他曹操一直对我做了什么?我在他爱子身上戳几个窟窿又算什么?”
明明很害怕,却不知我从哪里来的勇气,我哭道:
“要报仇你找曹操啊!想伤他曹子桓分毫,先从我崔缨身上踏过去!!”
杨夙紧逼上前,将满是血渍的长剑插在我面前的泥地里,又一把将我从地上揪起,我看着那双苍老的眼睛,浑身颤抖发冷。
他怜悯般看着我,掩袖替我揩去脸上的血迹,忽而又怪笑,紧紧抓起我的手腕。
“崔缨,你最好想明白,谁才是你的朋友,谁才跟你是同个世界的人!”
“朋友,朋友,哈哈哈,朋友……”我疯笑着,拼命挣脱他的束缚,啐了他一口,“此刻从你杨夙口中说出这两个字,我只觉恶心!”
我正色告诉杨夙:“待我好之人即是我友!我的朋友,会考虑我的感受,会关心我,绝不会舍得利用我!更不会狠绝地践踏我的尊严!他曹丕,与我虽非同个世界,至少看得起我,从不嫌弃我的蠢!也绝不似你这般反反复复挖苦人!你用曹丕送我的剑,杀曹丕的亲信,杀光我的朋友,杨叔夜,你可真是能掀起许都血雨腥风的人呢!”
我哭笑不得,说着便跌坐在地,陷入自责的深渊,满面泣痕,绝望悲吟:
“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醒悟的……今日种种,都是我造成的,上回你就已利用过我,今日又是一回,没了,什么都没了,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
杨夙弹了弹衣袖风尘,又笑了,笑得真的好假好假:
“演戏嘛,不演得真些,如何教他们信呢?你那么笨,我不利用,你活得下来么?至于这几个死人,对你来说是朋友,对我来说却是杀手,适者生存,乱世就该这样你死我活。你真以为,他们很在乎你么?”
“事到如今,你还能笑得出来??”我悲痛不已,泪水止不住地流,“呸!好生冠冕的理由!我真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样卑鄙!”
“卑鄙?说说看,我怎么卑鄙?”杨夙好玩似的,蹲下来欣赏我的眼泪。
“你费尽心机想断我后路,离间我和曹家的人,阴险至极!!”
“对,你猜的一点没错。”
我闻言一时凝噎,信了杨夙的话,于是顿了顿,凄凄凉凉地骂道:
“杨夙,你本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好儿郎,如何沦落成恶习遍身的杀人魔?崇尚李白的京洛少年,曾经冠盖满京华,最终却活成了烂柯人。杨叔夜,杨护军,你可真可笑!你可真可怜!”
我声嘶力竭地骂完,杨夙却作色发怒,不再与我多言,背过身去。
“我不与你废话,曹丕肯定留了后手,此刻只怕早有报信的快马加鞭告诉了曹操。马上跟我离开这里。”
“你做梦!我不会跟你走的。”
我收起眼泪,清醒地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至于你,也别想离开这里。”
我拔起插在地上的青萍剑,直接抵在杨夙的脖间。
杨夙略略惊异,冷冷回过头来,也不看那剑一眼,一步步上前,任凭利刃划破他的肌肤。
万万没想到,杨夙将我的性格拿捏得这般准确,我顿时失了神,再拿不稳剑。只见他一下便拧住我握剑的手腕,剑也顺势掉落于地,发出铿锵的低鸣声。
说时慢那时快,杨夙将我拖拽至石案前,一手拂开棋局,一面将我的右手腕扣在石案上,一面拔出我腰间佩戴的匕首,快速在我虎口划了一刀。
被杨夙摔在地上后,我按着我的右手腕,疼得咬牙直哭。
杨夙哈哈大笑,他单手撑着石案,微微俯身,嘲讽道:
“疼吧?疼吧?亏你这样还想着操控赤壁战局,崔缨啊崔缨,你真以为自己跟着曹军走过乌丸,体验了一回军旅生活,就很勇武就很了不起了么?告诉你,你再这副模样,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是的!不是的!我也见过死人!”我哽咽道。
“可你真的知道什么是战争么?你流过很多血吗?你有过濒死的感觉吗?你知道利刃刺骨有多痛吗?你连一个小小的划口都承受不住,崔神仙,你是来赤壁做梦的还是送死的呢?”
我扶案而起,冷眼瞪着杨夙,坚定咬牙道:
“我就算死,也不会跟你走!哪怕拼了我这条命,我也要去赤壁!杨叔夜,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你快给我滚出许都!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杨夙点点头,终于不再说话。
他仰头看了万里晴空良久,眼中仿佛噙着泪,怜悯似的喃喃道:
“你放心留下吧,他们不会杀你的,只是你放了我,难免受些皮肉之苦,好自为之,但愿你能捱到赤壁之战,但愿你还有命活……”
“带曹丕进屋内去吧,再晚些,他就该失血过多而死了。
“对了,下次赤壁再见,你我便是敌人,再无昔日同学之谊。”
杨夙拾起他的那根拐杖,不过数步,便在缓慢流动的分秒中,与我擦肩而过。
“祝你好运,能留个全尸。”
这一别,生死茫茫,从此陌路。
清风拂面,喉若灌有重铅,再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双腿如钉在原地,再迈不出一步,再不能与他并肩同行。
我哽咽不语,泪眼朦胧,再看不清杨夙一瘸一拐拄杖渐远的身形。
所有的脆弱在此刻崩溃瓦解,所有的恩怨在此刻爆发宣泄,所有的悲痛在此刻撕裂四散,却终究只有声音沙哑的一句呼唤:
“等等——”
杨夙顿住脚步,听我说不出声,便回头,给了我最后一个微笑:
“你要等,可时间它不会等。我等了你十年,她却等了我十八个世纪。道不同不相为谋。崔缨,今生你我缘分已尽,只愿来生,再不重逢。”
杨夙转身,继续牵着马,疯疯癫癫地走了,边走还边高声念道: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可笑世之痴情人,辜负了青春华年,枉送了卿卿性命。可笑迷津不知返,待到山穷水尽时,方悔当初不从道……”
杨夙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哭着颤声唱啊:
于何献之楚先王兮。
遇王暗昧信谗言兮。
断截两足离余身兮。
俯仰嗟叹心摧伤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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