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摆手:“不不不,缨绝非此意——丞相顺天行诛,自得道使民同心!”
曹操不厌烦地闭上了眼,作手势驱逐。
我越来越慌乱,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挑明火烧连船的预言。
“丞相!天时地利,我之不具,敌之所幸啊!请丞相细思,江面多风,若孙刘盟军以火计攻我,纵然丞相大军顺流而东、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终不免灰飞烟灭也,如何不教人心惊?”
曹操睁眼作怒,伸手过来便是一巴掌。
“一派胡言!且不论汝怎能断定孙刘必然联手,冬吹朔风,孤自西而东,若孙刘以火计,起非自掘坟墓?何以烧孤江北之舟?孤新得荆州水军、船步兵数十万,更兼虎豹骑精锐数千,帐下良将谋臣比之官渡时数倍之众,这等‘人和’,汝怎个不提?尽长贼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好个‘顺流而东’,好个‘舳舻千里’,好个‘旌旗蔽空’,好个‘灰飞烟灭’!你是闲得无事,想孤治你个蛊惑军心之罪么?”
我明知失言,惶恐不已,忙叩首请罪:“缨儿不敢,不敢……”
曹操看把我吓得不轻,语气遽然变得柔和,他踱步帐中,慨然叹道:
“缨儿啊缨儿,荆州为中州通衢,乃兵家必争之地,方今水军齐备,楫棹在手,此乃震荡吴会,廓定荆楚之良机。汝学策多时,岂不知战机难得?
“刘琦尚存,荆州民心多附刘备,孤焉不知?可刘备不除,终为孤心头大患,当年,奉孝与公达曾劝孤杀之,孤错失良机懊悔多年矣。
“辽东新定,韩、马之徒狼顾关右,张、刘环伺西土……孤今年,五十四喽,虽位至丞相,却终老骥茕茕,恐年岁不吾与。非孤急功近利,不知‘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之理。只是孤日日等、夜夜等,日日盼、夜夜盼,只望这动乱之世,能早一日实现安宁啊。此一战,孤不想打,也得打。”
我急得眼眶通红,既然道理说服不了,只得搬出瘟疫说,打出最后的感情牌了。
“丞相英明神武,自有论断,辞别之际,容缨儿最后再说一事……”
我伏跪在地,思绪紊乱,磕磕绊绊地说道。
“荆楚之地,与吴越接壤,草木繁盛,虫蛇肆生,地湿多疫,江中亦不免有水毒……郭祭酒生前曾言‘吾往南方,则不生还’,丞相自知……秋去冬来,届时与孙刘交战,若一疫起,则全军殃。万望丞相慎思之!”
我虽深刻意识到水疫定然会使曹军战斗力大大下降,却不得不懊恼说不出个所以然信服的理由来。
本以为曹操会因为郭嘉而有所顾忌,没想到他一听完就笑了。
“是奉孝那句话呀——”曹操冷笑道,“缨儿,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只记着了当日他说的前句,却忘了那后半句。他郭奉孝是最与孤亲近之臣,是为了孤的大业可以抛舍性命之人!你只记得当年奉孝力排众议,弃南征而北征乌丸,却全然不记得他每每与孤论计时,谏言先定荆州!人多畏病,南方有疫,可孤的郭祭酒,从未怕过南方疾疫!”
曹操此言,如一桶凉水将我泼醒。
我愣愣地睁大眼睛,再一眨眼,便瘫坐在地。
是啊,前世我只背得一句“吾往南方,则不生还。”后面还有句“与共论计,云当先定荆”不恰好打了我的脸么?
世界上最能感受得到曹操心声之人,除了他的郭祭酒,还有谁?
杨夙说得对,若郭奉孝在,兴许正是第一个劝曹操与孙刘联军决战之人。
历史有那么多可能,我猜测的最坏的人性结果,摧毁了自己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崔缨啊崔缨,你说你那么仰慕你所欢喜之人,却根本不了解他的心啊……
崔缨啊崔缨,你什么说辞都准备好了,却唯独忘记最重要的一样——曹操的信任。
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纵然你有苏张般三寸不烂舌,缺了这件,不过台下自编自唱的皮影艺人,手中的千军万马只需一把火就能烧个干净。
因为你碌碌数年,既非曹氏谋臣!更非曹氏爱女!
自以为了解郭嘉,自以为了解曹操,自以为了解曹丕,自以为了解曹植,到头来,低头捧起铜镜,拼命用手心摩挲,拼命用衣袖拂拭,哪怕鲜血滴落镜面,也连自己的模样都看不清。
“孤悔不该许汝随军,到江陵后,自行面壁思过去吧。江陵乃荆州军事重镇,汝居此地,孤心甚安。”
曹操卷起竹简,拍了拍我惶恐中仰起的脸,可那竹片像冰冷的刀面,与我冰冷的面庞紧紧相贴,像是时刻威胁着我的性命。我的眼泪终于簌簌地流,怎么止也止不住。
被抓起来禁足在江陵城,还谈什么参与赤壁之战呢?
这一次,是真的无望了。
眼前这个永贵尊而无极的大人皱紧眉头,将竹简随手一掷,便使之在地上碰出清脆的声响。
“眼泪,最令孤厌恶,出去——”
泪光与烛光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视线,一时觉得呼吸都无力,连近卫将我拖出帐外都毫无知觉——直到出帐时夜半的凉风扑面而来。
赤壁这场仗,为何尚未开打,我便已看到江面上漫天烈焰,便已嗅到军营里尸肉糜烂的气味了呢?
杨夙的警告,一语成谶。
话已至此,穷途末路终方休,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吧。
从前一切努力,皆付之东流,随长江一道溶解在孙刘盟军营地的水寨下。
火一起,什么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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