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的悲哀,怎样的惨烈,都阻止不了那校尉冷酷无情地拔出利剑,与此同时,后腿也被身后小兵猛打一戟,教我再不能站稳脚,只能直直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跪碎了我前世今生所有骄傲,毁灭了我所有生存的希望。
“我江东子弟,最恨受你们这些江北人威胁!”校尉凛然道。
我目光呆滞,捧捂着左肩伤口,喉间正有些腥味,又被那伍长一脚踢中小腹,顿时一阵痉挛,瘫倒在地,吐了一口浊血。手足抽搐,关节弯曲,我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文兰在一旁挣扎着要爬过来,被伍长一脚踹开。他扭头见我右手上还紧紧攥着一支玉簪,抬脚便迈上,狠狠地将我的手掌连同玉簪踩在脚底。玉簪顷刻间碎作两半。
簪子,簪子,我的玉簪,曹植送我的青莲玉簪……
没了,都没了……
一吴兵进言道:“伍长,说了,这女人留不得,不如杀了得了。”
伍长点头,捂着被抽伤的眼睛,从另一吴兵腰间抽出佩刀,径直向我搠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团黑影扑在我身上,刀便径直捅进那人后背,直直穿过肺腑,刺过胸膛。
“不要——”
刃穿背入,钻心之痛,她痛得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告别的话。
如雷击般全身悚栗,我睁大眼睛,面部扭曲,巨大的恐惧与悲伤从脚底漫过头顶,遍及每一根毛发。
我就这么看着文兰一言不发,微笑着死在我眼前,她的双手还试图触碰我的脸。
我颤抖着手臂,将文兰紧紧搂在怀里,哽哽咽咽,声音沙哑,痛哭流涕,千言万语凝噎在喉,却说不出一句。
文兰,不要睡,快醒醒,你说过你会一直在的啊……你护着我那么多年,如今我想护你一回,为何就不能了呢?
伍长还想动手,被一旁的校尉制止:“这就是昨夜在水里抓上来那个?”
“是的。”
“看着不像女婢,只怕来头不小,曹贼素有携带亲眷征伐的习惯,难保她跟曹操有什么关系。问过身份了么?”
“问了,这臭娘们嘴硬得很,打死都不说!”
“多好办的事!”
校尉冷笑一声,走到其余女俘面前,拔剑恐吓着她们道:“认不认得这个人?不说就把你们的舌头都割了!”
女俘们纷纷朝我投来目光,我就坐在尸首边,将碎成两半的玉簪揣入怀中,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她不是——”一紫衣女子正小声嘀咕道,被另一青衣女子拉住,摇头示意,却被眼尖的伍长看见。
“许是哪位大官小姐罢,我们不知。”青衣女子冷冷道。
“不知道是吧?”伍长满脸凶狠,挥鞭上前。
“住手!我告诉你们我是谁!”我怒喝道。
吴兵纷纷靠前。
我冷笑不止。
“听好了,我是破虏将军之女,讨逆将军的妹妹,是你们东吴少主失散江北多年、同族之女弟!”
吴兵反应过来后,莫不笑得前翻后仰,校尉笑道:“小姑娘,想诓我们,可没那么容易,我也曾从侍讨逆将军,孙郎素与我等兵士亲善交好,他有几个妹妹,叫什么名字,我会不知?”
“噢?我说的可是破虏将军女侄,讨逆将军堂妹,现任豫章太守之女孙瑛,听过么?”
吴兵面面相觑,止住了笑,伍长悄声告诉校尉:“孙贲将军好像确一女,就是嫁给曹操三子那个,唤何名不知。”
校尉见我说的有理有据,将信将疑,不再高声,只询问道:“你是孙瑛?”
我继续冷笑着恐吓道:
“建安初,我兄长平定江南,合并江东,当时北方袁绍尚强,曹操畏江东之势,特与我孙氏联姻,将其弟之幼女配与我同堂幼弟匡儿,又为其子曹彰迎娶孙氏女,我阿翁便将我送去了许都。那年我不过八岁上下,而今已过近十年,尔等自然不识得我为何人。
“你们东吴少主,小时候最疼的妹妹便是我孙瑛,纵是你们大都督来了,也须以礼相待,今日被尔等羞辱重伤,他日我孙瑛必教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将人名官职名以及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吴兵们被我唬得一阵慌乱,伍长的刀也掉落在地,校尉强作镇定,心虚不已:
“原来是少主之妹,我等……并不知姑娘身份之尊……”
校尉说着便拉着众吴兵伏跪于地,捧上短鞭:“万望姑娘恕罪,卑职无意犯上,切莫告与大都督,都督若知,我们一众兄弟都将受罚。”
一招瞒天过海还真管用,我暗自庆幸前世自己没事多记住一些孙家亲属,不如趁他们还未察觉,赶紧施压。我捂住肩膀伤口,已是虚弱不堪,缓过神来继续说道:
“要想我饶过你们,可以!这些歌姬舞女,都是随我一道从江北来的,你放她们渡江去,我便跟你们去见吴主,不然,到时候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这……”校尉犹豫不已。
“有问题么?”我提高音量喝道,“你乃一军校尉,随便寻个缘由让她们在营中消失,并非难事吧?”
“唯——”校尉起身,正要下令放人,伍长忽然跳起来,瞥了我一眼,偏不甘心,信手抓来适才那名紫衣女子,拔剑威逼。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说,她是谁?究竟是不是孙氏之女?不说实话现在就要了你的命!”伍长掐住她的脖子,还用大刀威胁紫衣女的性命。
“你别怕!他不敢杀你,有我孙瑛在!”我急忙喊道。
只要这个紫衣女一口咬定我就是孙瑛,吴兵便不敢冒险。可我终究太天真,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不畏强暴势力。那姑娘也才十四五岁,根本听不懂我言下之意,被伍长吓得直哆嗦。
“她不叫孙瑛!她叫曹缨!”紫衣女哭道,“她是曹操之女!”
吴兵哗然,校尉接连抓了好几个年纪较小的女俘,无不统一口径,指证我是曹操之女。校尉立刻下令,吴兵上前,将我反手擒住。我心寒不已,看着那群我一心想护佑的女俘一个个胆小如鼠,放声大笑,哭笑不得。
“我真傻!真的!”我双眼通红,对着她们怒斥,却不忍多置一词。
女俘们被吴兵吓得抱成一团,中有一较年长者,出头替紫衣女发声道:“姑娘!您是相府贵女!您至尊无比!哪怕沦落为俘虏,也不会被人随意轻贱,奴婢们地位远不及您,您又何苦连累我们?您不怕死,但奴婢们怕死啊!”
犹如当头棒喝,将我敲醒。
我愣在原地。
原来直至今日我才感受到,这个时代的阶级思想,给这个时代的人带来的压迫是多么的深。我终于低下头,缄默不语,甘心认命。
伍长得意洋洋,又开始发威,上前便抽了一鞭在我脸上,他拧过我的头,狠狠地骂道:
“臭娘们,敢骗老子!既然你嘴皮子这么厉害,那就把你嘴打烂!”
三个耳光将我打得阵阵耳鸣,昏天黑地,嘴角溢血。
“行了行了!得了!”校尉看不过去,抬手制止道,“好歹也是曹操之女,真被你打死了,还怎么跟大都督交差?”
伍长连连点头,笑道:“是是是!卑职这就叫人快马传信给都督。”
“来人——”校尉挥臂道,“将这女的单独关押进军牢,务必看紧,明日一早,就遣送吴郡。”
“唯——”
我麻木得失去了触觉,身躯只任人拖拽。低头,是一地猩红,分不清哪些是文兰的血,哪些是我的血,但都是他们喝的人血;抬头,是帐顶昏昏,人影上下颠倒,晃动错乱,一张张不怀好意的笑脸靠近,一只只粗糙的大手伸来,忽远忽近,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最后只剩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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