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要解脱,为什么不让我离开这样美丽却遗憾的世界呢?
子建,太阳又落山了。
爸爸,我好想你。
闭眼,可怜!可怜!可怜!不敢睡,不能睡,头痛,怕睡醒了又恶心呕吐,害怕极了,在梦里无声哽咽,回不去的破碎家园,梦里只有恶鬼。燥热的苦痛像毛发一样生长,每拔动一根,都会从肌肤下流出新鲜的血液。
睁眼,恶鬼饥渴之时,便要嗜血以图活命!
我突然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大笼子里,笼外又是一个密闭空间,而只有我孤独一人。周遭安静到可怕。想要嘶吼,墙却开始崩裂,发出异响。与此同时,黑色的发丝堆成一张巨网。
巨网不是巨网,是罗帐。在青帐榻顶,珠帘随风缱绻。烛焰还在塌边舞动,我心悸不已,愤而扑上前,欲灭心火。谁知打翻烛台,火星飞速迸溅在帐墙上,而在转眼间燃起熊熊大火,将帐篷烧出一扇火门。
火起了!火起了!
“火一起,就什么都完了!”
赤壁梦魇赫然就在昨夜!文兰还被倒下的桅杆死死压住,嘴角溢着血,容颜如昨。我身躯陡然震栗,掩面而泣,随后赤脚朝火门外逃去,踉踉跄跄,全然不顾身后火势蔓延与人群呼声!
帐外下起了蒙蒙细雨,救火的救火,追剿猎物的追剿猎物,逃命的逃命。他们的嚷声,恍若当初第一次在曹营听见的《艾如张曲》。记不得打翻了多少处军灶篝火,记不得推倒多少拦路兵卒,记不得发泄了多少自命不凡的“尊者威风”,连脚踝跟因踩踏棘丛流血不止也不知。也微笑着抢走兵士的武器,生怕被伤害,将他们当作当日船头的吴兵一样对待——直到一张藤网铺天盖地地袭来,我的闹剧才在恐惧中收敛;直到如丝的春雨敲打额头,我才清醒起来,摆着手蜷缩在帐角落里,在崩溃中捂耳大哭。
远远奔来一个玄甲将军,我以为是当年南皮城中的曹丕,便直跪于地,苦苦哀求饶命。可那个人没有施舍我应得的怜悯,反手便掌掴了那撒网的火头军。
后来他小心走近我身前了,我却害怕他也要来打我,便不停地后退,哆嗦不已。
在夜幕里,众人皆是半身湿漉漉,我眨巴着眼,愣愣地看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原本棱角分明清俊的脸,在黑夜中只剩半个轮廓,五官也教人看不甚清。可我认得那双多情目,盈满的心疼的泪水,这世界上,只有当初西园雨亭下的曹植曾有啊。
我奋不顾身地抱住了他,在士卒的围观下,将脖颈依偎在他的脖颈,楚楚可怜地着说些不清不楚的话,连侧颊被雨水打湿成条的青发也同他的黏在一起。
那人一开始身躯也陡然震栗,随后便用力将我搂紧。可我瞬间意识到曹植不可能会在大庭广众下,正面将我拥抱,便立刻再次清醒——果不其然,在那瘦削的脸庞乱摸一通后,我摸着了他额间再熟悉不过的冒絮。
少年将军将我横抱起,坦荡而冷漠地径直往宿帐的方向走去。我没有挣脱夏侯尚的怀抱,也不能让他相信我已精神恢复正常,便只能泪流满面,直至眼泪流到耳朵里。我将怀中那块脏污的方巾紧紧塞进夏侯尚的甲胄里,他打开后明白了一切,对我投来了动容的目光。于是我沙哑着哽咽道:
“她过得很好,还让我带话给你,她说,她说……”
“什么?”可惜那时我不知夏侯尚没听到一个字,于是他将耳凑近细听,我也原封不动地将夏侯英要传给她哥哥的话吐了出来:
“‘伯仁哥,英儿真的好想你,但是,对不住,对不住’……”
我从夏侯尚的怜惜的含情目中看到了迷惑,可我实在太累太困,再不能上下启唇半分,便垂手半昏迷过去。
说来奇怪,那古怪发作的病,等到夏侯尚请来医官诊治时,却藏进了肺腑,任凭怎么查验也查不出。于是医官开了许多外伤的药,便出帐去了,而夏侯尚坐在榻边守了一夜。
下半夜时,我浑身燥热,也浑身寒冷,头痛欲裂,却不敢过多烦扰他,于是蒙起被子拼力隐匿着密汗,不敢在那“冰块”面前再露出上半夜脆弱的模样。
毕竟我们只是朋友关系。
而我害怕他杀人的模样。
就这样,古怪的病反复发作,时而高热,时而降温,时而大汗淋漓,时而微汗。被夏侯尚察觉异样后,他主动握紧我的手腕,拧着眉毛一言不发,直至将近天明。
“为什么要杀了他们?”病情稳定后,我虚弱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可夏侯尚并不理会。
他让侍婢入帐接手为我拭汗后,抖了抖衣裳,过了许久才说道:
“这里是外郊。再走不远,就是襄阳,襄阳往北,就是南阳,过了宛城,穿过博望,就离许都很近了。丞相和子桓他们,都在那里。”
等侍婢全部退出后,我才敢问道:“你跟在曹纯部下,一直留守后方对不对?所以刘备的信使,是被你部曲虎豹骑的人拦截了?”
“……”冰块脸仍旧不语。
“曹大将军是少年英雄,更是丞相的族弟,不可能会有所隐瞒。所以你夏侯伯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瞒住我被俘掳的消息,究竟是为何?……总不会是……‘报恩’罢?”我苦笑一声,很想听到真实的答案。
可夏侯尚闭口不谈,只盘腿打坐,背对着我,正对着帐门。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因为那个人对不对?即便他远在许都,你也要不择手段地助他……这样,你们就又多了一个筹码,可以随时用这个把柄要挟我了,我也就该乖乖听话了……可我也把你当朋友啊,咱俩还一起探讨过兵家之事呢,这一次,能不能,能不能……求你别告诉那个人。”
夏侯尚近前,用他妹妹那块方巾替我拭去泪痕,但说四字:
“你想多了。”
“我没有想多,”我急得直咳嗽,再次抓住了他的袖口,“夏侯尚我告诉你,我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行事莫不以利字当头,绝不下无用之棋,你这一险棋,一是为了你的‘好兄弟’;二是为了自己今后的权位,以救拯相府义女之名邀功,好助仕途平步青云!除此外,我再想不到任何理由!”
“‘军棋’是如此下法不错,可缨妹妹你错在年轻,还未曾深悟此棋玩法,”夏侯尚轻笑着,用双指挑起我的左下颌,故作轻浮道,“就不能为了私心,关心下妹妹的名节么?妹妹比尚更清楚,若以孙刘俘虏身份回许都,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听夏侯尚说如此,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傻傻地发怔。
“自然,为了稳定军心,更为了护及丞相声名,隐瞒此事更有必要。”他补充道。
“不论怎样,我都不懂你的用意……夏侯伯仁,你可真是深藏不露,是个恐怖之人呢。”
“所以切不可与我们这等人为敌,妹妹明白了就好。”
“……”
我沉默了半晌,换了个话题继续反讥。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你那被掳走的妹妹本身,你只是厌恶透了幼年贫苦卑微的过往,急切需要权力与功名来证明自己……所以献媚邀宠,这些你都学得快,立个淳朴良善、踏实稳重的‘人设’,骗过了丞相,也骗过了纯……”我顿了顿,继续皱眉问道,“你如此卖力,早早在相府诸子中选定主公,就不怕那些朝臣说你有媚主攀附之嫌吗?”
被戳破心计,夏侯尚眼神陡然变狠,改为擒住我的双下颌,可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是通过读三国史书来倒推出他的城府的。
“缨妹妹不该这般看不起你的棋友,毕竟你也是我们的同类人,弈盘上明说游戏规则,就不好玩了。”
“即便同类,我也不会做出在亲人近身安插眼线的事!”
夏侯尚听说了文兰的事,却轻描淡写地笑道:“那不是再寻常不过了么?不知道还以为妹妹是古风遗贤呢,如此介怀相府小小部署,倒底是年轻,真把相府的人当自己的了。何况是中道多出的姊妹,在子桓心中,你哪能跟纯儿比呢?”
“你不必激我,我跟纯儿情如同胞,关系好着呢。反倒是你,跟子桓的情义其实也不过区区。即便你拿捏住了他纵性的弱点;即便论权术他绝对非你这位‘好兄弟’的对手;即便你挟我俘虏经历去邀功……你等着吧,和权力搭边的友谊不可能纯粹的,钱权恩宠来得快,去得自然也快!”
夏侯尚加重了手下的力气,让我喘不过气来。
他冷笑道:“缨妹妹,此番回许都,可千万记得,将来须将你们崔家那个弟弟推进朝堂里来。”
“你什么意思!”听夏侯尚忽然提起崔铖,我既紧张又不明所以。
“在乱世不能好好保护好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不爬上高处,又谈何生存?你们清河崔氏一族,有你这样时而天真又时而固执的人,迟早会完蛋。还是尽早让男人去当家吧!”
“休想打铖儿的主意!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崔家倒下,你们也没有看笑话的机会!”
“哈哈哈,梦魇醒了?终于又有活下去的信念了?”夏侯尚邪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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