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入帷,屋内窗牖颤抖,屋外雷声阵阵,妖风呼啸,听得我心惊肉跳,蜷缩在角落里捂耳啜泣。疟疾致死率乃至二十世纪都是居高不下,何况是在汉末呢?染上这样的疾疫,还谈什么理想信念,跟这个世界的人的恩怨纠葛,又还有什么意义呢?想明白了这点,也许雷雨天也不再可怕,死亡也不再可怕了。
正当我万念俱灰,从衽间中抽出匕首,从容不迫欲自绝时,有人破门而入,撞翻烛台架,趔趄着奔前,推开祥云纹屏,愕然在止步在我身前。
“你在做什么!?”
曹植一掌拍开我手中匕首,迅速抓过架上长袍,自后而前披在我身上,并用力扶我起身至榻。当透过薄衣碰到我脖颈和腰背时,他如电触般怔住。等重新添灯移近前看时,才发现我遍身的旧伤:肩胛骨、脊梁、小腿腹、手臂、下颌……乃至原本长直的墨发都被烧焦得参差不齐。我裹着他搬来的衾被,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在烛光下,曹植很长一段时间都默然不语,就这么坐在我身后,握紧我的右手掌,一刻都不肯放松,将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连呼吸也是轻飘飘的。
那是半张手背都被烈火灼伤的手掌,自虎口而开的口子成了恐怖的伤疤,如同肆意生长的藤蔓,延展至手腕。触目的情景令一旁的红烛也生出悲悯心,留下热泪来。
而我在曹植面前,没有泪。
“君来何其晚也?”我笑着问他。
一句没心没肺的话问得曹植鼻酸,可我不知,他已变得如此多情敏感。
“我瞒着父亲偷偷回来的……这些天你从前线回来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唯独我不知,二哥也不告诉我你还活着的消息。”
“……”
“我知道人心乃尔,却怎知薄凉至此!他们只会一昧地为了私利而恐慌,从不去探究疫情真相,去年你说冲弟那病不传人,若要传人,必以蚊虫、血液为媒,我都有去军旅验证过。可见这公府上下都是愚蠢之人!”
“他们不蠢,蠢的是你啊,子建,”我咳嗽着说道,“你以为,他们避的是疫病本身吗?他们避的是我这个人,将我当瘟神一样对待呢……这些年,我好累,好累啊……”
“可你既然没有死,那就给我好好活着!”
“……”我转身看着烛光下的曹植,才发觉那张清澈的脸,始终没有改变。
“阿缨,如今相府谣言四起,人人目异于你。你若是不想死,就不要再去母亲跟前大呼小叫,说什么跟曹家断绝关系的蠢话。没有有会抛弃你——就算有,我曹植也不会不念昔日情谊,见死不救。至于和伯仁哥的事,那更是二哥无中生有,是他一惯的玩笑作风,你不必放在心上,母亲不会同意的!”
曹植气鼓鼓地说着起身,打开带来的匣子,端出新熬的药,命令我一口灌下,一面又忙着给我敷些外伤的药。
“当年的事,纯儿都告诉了我,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曹植十分坦然地说起,仿佛一个成人的口吻,“原谅我那时年轻气盛,说话不知轻重。其实你并没有我说得那样不堪的,特别是经过你关照郭祭酒一事后,我才真正了解你的为人。”
“当年之事?……”
我说不出口,却感动得泪流满面,我不敢相信,我等待了无数时日夜想听的一句道歉,真的等到了。而一夜之间,曹植竟也明白了我的诚心。
那么,他会接受吗?
“子建……你还是愿意承认我这个朋友的,对吗?”
“对,你是我曹植认识的人,为数不多的勇士。”
“那你,不介意我从前说过的狠话了吗?以前,是我不懂事,是我不好……”我哽咽道。
“你肯不顾自己性命去救一个侍女,是因为你崔缨将那朝夕相伴之人看得很重要。侍婢尚且受你如此在意,何况是我们这些兄弟呢?你崔缨良善的本性,我还有什么好质疑的?”
一股委屈得以释然的快感涌上心头,我颔首抹泪,跟曹植诉说起赤壁的险遇,提起文兰之死时,还是全身哆嗦。
“……任何人因救我而死,我都会愧疚一辈子,那样遗憾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可她,还是为我挡下了致命的一刀。我原以为,你是极其讨厌我的,我很有自知之明,故而有意与你疏离,哪里能想到后来的结局呢?现在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郭祭酒送的绿罗裙,子桓哥的青萍剑,你送的青莲玉簪,统统都被我弄丢了……”
“等我回来。”
曹植笑着跑出偏院,不几时便回来,回来时手中多了把宝刀,他抽刀出鞘,双手捧着献上。那是一把做工精良的环首刀,崭新无比,刀柄上还刻了一个“缨”字。
“当今之世,格斗哪还用长剑,唯此环首刀最为锋利。还记得去年在蓬庐小院吗?那天父亲把你抓走,等所有人走后,我在屋子里发现了这把刀。杨夙打铁锻刀之术素来闻名,这定然是他留给你的吧?喏——我还给你做了个刀鞘。”
原来,夏天的时候,杨夙已经为我今后考虑了。可他却不言明,那他赠刀的寓意,会是什么呢?
“可是你送我的组玉佩被那天我摔了,簪子也丢了,对不起……”我抱着环首刀,沮丧地低下头。
“没有,你瞧,组玉佩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曹植笑着晃动挂在指间的玉佩,“那天你走后,其实地上的玉佩部件都被我捡了回来。后来我去请教了王粲,他用残存完好的三块玉器拼凑了一个古制的组配,你喜欢吗?”
原本繁琐的组玉佩,如今只剩云形玉珩和磬形玉珩各一块,中间夹着两块半璧形玉璜。我头脑一热,这才终于想起来,它跟后世在东阿鱼山曹植墓里出土的玉佩一模一样!刹那间,时空错乱的幻觉,震撼着我的心。后世须隔着博物馆冰冷的玻璃柜,才能和玉组佩见面,而今,竟然就在我掌心。
原来,它一直在我身边。
原来,曹植一直在我身边。
原来,曹植送我的玉佩他会在一直放身边,直至一千八百多年。
“玉簪丢了没关系,我这支给你。今后你就安心在这偏院养伤,这边虽说偏僻却也幽静,听不见那些人的聒噪声我看也很好。你放心,我会留下来陪你,母亲一直宠着我,就算我不听她的话她也不会生气的,我跟你讲呢,这每天除了吃药睡觉,还要……”
避开流言蜚语,不顾一切愿意留下来照顾我,他曹植不是可以跨越时代去接受失名节女性的男人,而是选择做了一个信任我的朋友!眼前之人渐渐模糊不清,我湿润了双眼,内心激荡不已,冥冥中感觉这是上天给我的命运暗示。我将玉佩攥在手心,也下定决心,要不顾一切争取和曹植在一起。
至少,我应留有这样的信念:他是会喜欢我的,他心里是会有我的。也许在将来,也许,就在现在。此外,我还有更深彻的预感,真正的爱情将使我迅速变得坚强、勇敢、成熟,心胸更加开阔,理智更加清明。
除了凭借身份,我一定能俘获曹植的真心。
因为我若盛开,蝴蝶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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