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满脸苦涩,此刻望向朱允熥,眼中满是委屈,仿佛一提起这片土地上的乡绅势力,他便欲泪如雨下。
朱允熥也意识到,乡绅的势力似乎比他预想的更为棘手。
于是他尽力平和下来,对县令说:
“详细告诉我,这里的乡绅势力究竟强大到何种地步?”
县令深深地叹了口气,慢慢开口:
“这么说吧,在这河口县乃至邻近的城邑,我们这些县令的命令几乎无效,特别是在涉及乡绅地主与贫民之事上。
若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倒也罢了。一旦牵扯到重大事宜,尤其是涉及利益时,我们这些官员几乎没有发言权。
就算朝廷有法令要执行,我们也面临重重困难。最终的结果就是,我们无法推行朝廷的善政,也无法在此地有所作为。
于是,无所作为让我们在官员考核中落下不佳评价。严重的话,县令之位可能走到尽头,幸运些,或许只落得几句警告,些许记过。”
朱允熥逐渐领悟了其中的隐情,这县令言辞间流露出的无奈,意味着权力在此地犹如虚设,无法施展。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无论政策好坏,只要触及到利益,那些地方豪族就会干预你的行动,甚至阻碍你执行吗?”
县令颔首回应:
“正是如此,比如这次的魔芋种子之事,难道我们这些官员不想尽力推广吗?
大明其他地区已取得成效,唯独我们这里失手,如何向朝廷与百姓交代?
一旦失败,上则面临朝廷的严惩,下则遭受百姓的谴责。其实,我们比任何人都渴望尽快落实朝廷的法令。
尤其是那些有益的政策,那样我们既能完成朝廷的任务,赢得百姓的敬爱,还能在政绩上留下光彩的一笔。
何乐而不为呢?偏偏这里的乡绅地主们,他们总要出来设绊子,用各种手段妨碍朝廷政策的实施。
他们逼迫我们无法完成任务,承受百姓的唾弃,我们又有何选择?就像昨日,被百姓围在衙门中痛骂,满腹委屈无处诉说啊!”
朱允熥凝视着县令:
“他们的势力真的如此强大,能左右如此重大的事态吗?”
县令苦笑:
“殿下,您毕竟未亲历底层,您不知晓,在县衙内,我们这些官员只是表面风光,看似一县之主。
实际上,这只是表面的权位。有句古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尽管我们是朝廷派遣至此,号称一县之首,
但与这片土地长久以来形成的深厚势力相比,我们微不足道。
单凭手中的七品官印,单凭朝廷赋予的县令身份,就能在这片土地上一呼百应吗?
绝无可能,除非你能与当地的乡绅地主们建立深厚的联盟,他们事事支持你,你才能真正一呼百应。
但这也有前提,他们支持我,我便能庇护他们,他们对我言听计从,我在执行政策时,也要为他们打开方便之门。
比如先前的土地改革,就有乡绅地主来找我,请求在丈量土地时做手脚,虚报面积。
表面上,他们的土地与百姓的土地一样,但实际上,他们所拥有的远超常人。
但我能答应这种事吗?我拒绝了,也因此,我与他们产生了矛盾,担任县令以来,我一直面临诸多困扰。”
朱允熥皱紧眉头:
“难道就没有办法直接对付这些乡绅地主吗?”
县令摇了摇头,不发一语。
"绝对无法想象,阁下,不妨这么说,我们这些佩戴官印者皆来自异域,大半非此地土着。然而在这片土地上执行琐务的,无论是衙门中的差役、追影者、墨卫、狱监,乃至笔墨吏员,乃至跑腿的小厮,他们几乎全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当地人。他们是这片土地的骨血,而我们这些外人,如同寒冰难以融入春水。他们年复一年在此生存,彼此编织的关系网密不透风。让我换个方式告诉你,别说要对抗一位握有重权的领主,就算如今县衙账房的文牍出现了疏漏,我若施以严惩。那人只需私下召集衙门中的僚属,宴请一番,谈论一番唇亡齿寒的寓言,他们便会立刻同仇敌忾,一致保护那位文牍。因为他们相信,只要他们团结一心,即便我身为县令,哪怕县衙内的其他官员都有官职在身,也无法撼动他们的根基。如此一来,他们便无需担忧因过失受罚,未来也能肆意妄为。故此,殿下方能理解,微臣的困境。此处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在这县衙之内,尤为明显。那些平日里处理事务的小吏,他们结成坚固的联盟,我对此束手无策。又怎能说,我能对那些领主乡绅有所作为?那些乡绅同样是土生土长,他们与衙门内的追影者、墨卫早已建立起深厚长久的联系。我们这些仅任职数年的县令、县丞、主簿等,与他们根本不在同一世界,他们不仅排斥我们,有时甚至视我们如无物。这就是流官制度的弊病。"
朱允熥闻言,深深吸了口气。
他不确定县令是否夸大其词,但仔细思考,确有道理。
在地方,那些在衙门里劳作的底层人员皆是本地子弟。而真正的官员则来自远方,但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官员,真的能驾驭住这些在此扎根已久的本地小吏吗?
朱允熥首次意识到,原来官员也有如此无助的时刻。
于是他开口道:
"诚然,流官制度有一利,即官员异地任职,可防止长久形成贪污受贿的勾结。但派遣流官至此,又引出你说的问题——官员面对团结一致的小吏,无法施以有效治理。此难题,看来的确棘手。"
朱允熥未曾料到,原本他是为了调查河口县土豆种子连环失窃而来,却意外揭示了大明流官体系中的一处隐患...
如同往昔,当黑雾郡的山脉中,不断涌现的盗匪之患揭露了官府俸禄微薄的真相,世间万物的因果似乎都蕴含着深意,特别是那些看似诡异的事件。
譬如某个郡,山贼如幽灵般频繁出没;又如另一处,魔薯的种子接二连三被盗。这些现象背后,潜藏着更复杂的谜团,才是真正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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