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的油灯已是烧尽了许久。
魏谦枯坐在偏房内,抬头怔望着窗外的月亮,可隔着素白窗纸,只能依稀瞧得洇开着的半轮月影。
就好像是小胖子白日里掰给他的那大半块桂花糕。
魏谦长长打了一个哈欠,抹了抹眼睛。
“当……”外头远远传来一声梆响,是斋夫巡夜打更的声音。
魏谦竖起耳朵一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又紧跟着两下梆子声。
原来才堪堪到了三更天。
魏谦攥了攥手中的木棍,他知道这个夜晚还长着呢。
而此时寝舍的院门之外,赵崇明正驻足在矮阶之下,却是踌躇不前,只怔望着院子里头如墨的夜色。
赵崇明身后传来李叔淡漠的声音:“他父亲唤作魏淳,原本是宝庆府的指挥佥事,兼领着王府护卫司。”
赵崇明眼神黯然,没有做声。
李叔继续说道:“在年初那一事后,魏淳因怯战渎职而被问罪,后来瘐死在了狱中,如今这魏谦,不过是一介罪臣之子罢了。”
“我知道。”赵崇明低声回道。
李叔冷哼了一声:“这等恶事,也亏得那小贼有脸同你说起。”
“李叔,我不光知道这些,我还知道……道济兄的父亲归根到底,是因为我才被罢官问罪的。”
李叔双眉一紧,很是意外。
赵崇明又道:“父王为了让我脱身,特意让王府亲兵扮做流寇半路劫营。既然永州府的叛乱是父王一早谋划的,那道济兄他父亲想来是……是被人算计了。”
“殿下猜得大体不差。只是魏淳却并非被人构陷,他虽说隶属于湖广都司,但实则却是王爷的人。”
赵崇明立时想起一事来,脱口道:“摇光?”
李叔更是惊讶了:“殿下……你如何得知此事?”
也不等赵崇明回答,李叔很快就猜到了答案,脸色也立时阴沉了下来:“是姓沈的同你说起的?”
赵崇明迟疑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所以道济兄的父亲并不是在狱中染病才过世的……”
李叔却是答非所问道:“若不是看在他父亲的面上,就那小贼这些时日里的所作所为,我岂会轻易饶了他的性命!”
李叔这话无疑证实了赵崇明的猜测,赵崇明死死捏着袖角,说不出话来,他到底也没料到这后头的真相远他预想的还要残酷许多。
李叔也不愿赵崇明再多追究,索性图穷匕见,直接问道:“若是有朝一日,这魏谦知道了真相,殿下就不怕他生出歹心吗?”
听到李叔这话,赵崇明身子立时一晃,险些不稳。
长夜无声,赵崇明犹豫了好一会才艰难地转过了身来。
见赵崇明回心转意,李叔心里也舒了口气,可见赵崇明那失魂落魄的眼神,到底是心生不忍,于是说道:
“殿下你既然知道了‘摇光’的事,那你也应该明白,这本就是魏淳自己的选择,身为‘摇光’,这也是他的命数。来日若换做是我,也是如此……”
可李叔话音未落,就见赵崇明一个矮身,伸手便从他刀鞘中抽出刀来,然后踉跄着后退几步,将那柄刀藏在身后。
“李叔,本就是我欠道济兄的,日后无论道济兄如何待我,便是以命赎命,我都……无半分怨言。”
黑夜之中,李叔的眼神一如鹰隼般锋锐逼人:“殿下,你今日若不是这般维护那小贼,我原本是可以放他一条生路的。”
李叔这话倒也不假,他虽然对魏谦起过杀心,可看在魏淳的面上,终究还是作罢了。
然而自家这位世子殿下,对自身安危不甚上心,却能猜度出他对那小贼的杀意,怎能不让他生怒。
李叔径直朝赵崇明走去。
赵崇明此前还只是心存疑虑,如今却亲自从李叔口中证实,赵崇明终于是彻底慌了。
赵崇明连连后退,甚至差点被后边的台阶所绊倒。眼见离身后的院门只有一步之遥,赵崇明咬了咬牙,央求道:“李叔,我答应你,我现在便跟你去南京。”
可李叔恍若未闻,反而脚步愈快。
见李叔不为所动,赵崇明只能用力将手中的绣春刀扔得远远的,而后朝里边喊道:“道济兄,快走。”
李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赵崇明一眼。
“谁啊?大半夜的不睡觉,瞎嚷嚷啥啊。”
偏房内很快传来魏谦抱怨的声音,听那惺忪的语气,似是刚被惊醒。
“道济兄……”赵崇明又是一声急呼。
李叔也顾不得在这一片黑灯瞎火里寻那柄绣春刀了,急步穿过院子,径直推开了偏房的门。
两扇木门并未上锁,轻易便被推开来。
可李叔入手便觉得这门有些沉,似乎有些异常。
多年来养成的危机直觉让李叔赶忙下意识退了半步,眼前一团黑影从头顶落下,然后发出沉闷的重物坠地之声。
李叔暗道好险,可还不等他有所反应,房内又是一阵黑影闪过,朝李叔迎面撒出一片粉末来。
李叔闪躲不及,下意识闭上眼去,但还是被扑迷了眼。
而此时,李叔耳边却又听见一声清脆的低啸声。
袖箭?手弩?李叔脑海里立时闪过这两种猜测。
可此时已经容不得他细细分辨,更来不及想明白书院之中哪来的这些禁物,甚至都顾不得擦去眼中的异物。
后边是台阶,李叔闭着眼只能朝右边一躲。
可刚踏出半步,李叔便觉脚下踩了个空,整个人险些失衡坠倒。李叔暗道失算,但也只能凭着之前的印象,堪堪扶住了右边的一处圆木柱子。
但未知的凶险还没有停下来。
身后又是一道急促而轻微的破空声,李叔却自知已是无法闪躲。
后脑顷刻传来一阵剧痛,随后李叔眼前一黑,顿时昏了过去。
此时夜色正浓,门口的局势变幻只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根本由不得站在院门外的赵崇明看清。赵崇明只能借着蒙蒙的月光,辨认出了那个站在偏房门口的熟悉人影。
赵崇明赶忙上前,只见魏谦一手持拐,一手拄膝,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见魏谦安然无恙,赵崇明欣喜地唤了一声“道济兄”。
魏谦气息未匀,却还是借手中的木棍撑起身子,朝赵崇明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
赵崇明转头瞧见了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李叔,一时间竟也不知是忧是喜。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叔从一片昏沉中恢复了意识,后脑勺正疼得厉害,而眼前似乎有人在用湿布给自己擦眼。
李叔本来下意识想要睁眼,可察觉到自己双手被缚,索性继续装晕。
李叔最先便听出了魏谦那小贼的声音:“你放心,我就撒了点沙子而已。”
然后耳边是自家殿下忧心忡忡的反问:“真的吗?”
“你怎地还怀疑起我了?我会骗你吗?我舍得骗你吗?不信的话你摸摸我手,这沙子还是我亲自从后院那头新刨来的。”
李叔心头暗恨,真是终日打猎却被雁啄瞎了眼,自己一时不察,竟然着了这小子的道,而且还是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唔……我不是不信道济兄,我……我只是担心李叔……”
一听到自家世子殿下居然被人这么用言语拿捏,李叔胸中更是气闷欲炸。
魏谦又为自己开脱道:“那个,我这也是第一次下手,难免不知道轻重。待会等过了鸡鸣,我就去内院寻个医师来给他瞧瞧。其实吧……这也怪不得我,说起来,还得亏我早有防备,我就猜到他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只是不想你家这位李叔居然还亲自上门了。”
赵崇明沉默了一会,转头说道:“道济兄,是我对不住你,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遇上这些事。”
“又不是你想要害我,你道歉做什么?”
“可……”赵崇明嗫嚅了一番,他想跟魏谦坦白,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低声问道:“道济兄……你……你为何从不曾问过我的家世和来历?”
魏谦愣了一下,心想这小胖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魏谦总不好说自己不想自取其辱吧,于是撇了撇嘴道:“我问这些做什么,如今在这书院之中,便只有一个魏道济,也只有一个赵慎行。”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落在赵崇明和李叔耳中却各是别有一番意味。
魏谦就见不得小胖子那低落的模样,于是调笑道:“你若真的想补偿我,不如……嘿嘿。”
赵崇明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
李叔听魏谦淫笑了两声,又是一阵衣物窸窣之声,哪里还坐得住,当即睁开眼来,怒喝道:
“小贼,你敢!”
这如平地一声惊雷的怒吼把魏谦和赵崇明都吓了一大跳,赵崇明更是浑身一个颤抖,手里东西掉了一地。
看着满地的金叶子,李叔也知道自己误会了,脸上怒气随之一滞。
见赵崇明还呆呆望着自己,李叔无奈,只能朝赵崇明说道:“殿……少爷,你莫要听信这小贼,快快将我松绑。”
赵崇明犹豫了一番,却没有动作,只怯声道:“李叔,你不要为难道济兄,更不可害他。你若是……你若是答应,我便给你解开,然后跟你去南京,日后事事都听你的话。”
一想到原本温顺懂事的世子居然为了一个小贼威胁自己,李叔气得咬牙切齿,横眉怒目瞪向一旁的魏谦。可还没等李叔拒绝,反倒先听魏谦断然否决道:“不行!”
魏谦可不敢对上李叔那怒火中烧的眼神,赶忙挪过身子,缩到赵崇明身后,然后捏着赵崇明的小胖手说道:“你既然回来了,那就别走了,我舍不得你。”
明明此前只和小胖子分开了一小会,魏谦却觉得这短短的两三个时辰竟是如此煎熬。他原本已经在心里劝说自己无数次,好不容易接受了既定的结局,可小胖子偏偏却回来了。既然隐隐看到了一丝希望,魏谦决定继续挣扎一下。
听魏谦第一次开口挽留,赵崇明抬头看向魏谦,眼里已是微微闪烁着水意:“我也舍不得道济兄,可……可是……”
这声“可是”让魏谦的心又沉了下去。
魏谦索性松开了小胖子的手,转过头去,一脸悲戚,以退为进道:“慎行,你若是有难处,那便走吧。我只想你过得好好的,绝不愿看你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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