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生辰日(一)(1 / 2)

永靖四十四年正月十五癸丑日,上元节,京城,崇国寺。

要说京城上元夜里最繁华的所在,自然莫过于德胜街口的崇国寺庙会了。

眼下刚刚入夜,这崇国寺外已经是百姓云集,水泄不通,满街高悬的花灯逐着人流一直铺到十里开外去。

赵崇明坐在一处铺子里的八仙桌前,正出神地望着栏杆外满街的火树银花,却听见一旁的魏谦全无体面地打了一声响嗝。

魏谦懒懒地摸了摸肚子,见赵崇明跟前的瓷碗里还浮着好几只汤圆,奇道:“你怎地不吃了?是这家的米果圆子不合心意吗?”

赵崇明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甜而不腻,是这些年吃过顶好的米果了。”

魏谦倚着拐杖,很是得意道:“那是自然,我托魏己打听过了,这满京城,就数这家的米果圆子最是好吃。”

魏谦一边说着,一边从对面挪到了邻座,凑上前小声坏笑道:“那赶紧吃啊,待会便凉了。要不下官伺候大宗伯用膳?”

赵崇明脸色笑容立消,没好气地看了老匹夫一眼,先是拍退了魏谦要去拿调羹的手,然后自顾舀了一勺汤圆,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魏谦讨了个没趣,拄着手里的拐杖,很是不满地咕哝着:“你说说你,平日在家的时候也就罢了,偏在外头也要这般端着架子,也不知做给谁看……”

这些话自然也传入了赵崇明耳里,只是平日里听老匹夫这么小声叨叨惯了,赵崇明如今也懒得搭理。

等赵崇明停了调羹,魏谦也便准备付银子走人了。

可魏谦刚抬手往怀里一伸,脸色立变。

赵崇明只一眼便猜到了原因,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小块银子,朝一旁正忙活着的跑堂唤道:“小二,结账。”

小二很快便剪了银子,找了零头,两人便起身出门,顺着人潮的方向闲逛而去。

此时街上人来人往,盈街满市,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魏谦贴着赵崇明的肩膀,讪讪笑道:“今日没让魏己那厮跟来,老爷我竟连些散碎银子都忘带了,好在咱家大老爷想得周全。”

“左右你鬼主意多,大不了扮一个地仙,使些个戏法,把那店家糊弄一番,说不定便免了你银子。”

听赵崇明提起年少草莽时的那些个龌龊事,魏谦老脸也难免一红,随即眼珠一转,嘿嘿一笑道:“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我只须亮明咱家大老爷的真身,谅那店家也不敢收银子。”

听赵崇明提起年少草莽时的那些个龌龊事,魏谦老脸也难免一红,随即眼珠一转,嘿嘿一笑道:“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我只须亮明咱家大老爷的真身,谅那店家也不敢收银子。”

“偏你最会贫嘴。”赵崇明笑骂了一句。

魏谦又是一声轻笑,趁这人潮汹涌,无人注视之际,伸手就拉住了赵崇明的手,顺带捏了捏手心。

赵崇明也握紧了魏谦的手,笑问道:“你今日怎地突然想出来逛庙会了?”

魏谦眼里笑意微微凝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应道:“我这不想着已经是许久没有像今日一般,出门来陪你过生辰了。”

赵崇明眼中笑意更深,心中也颇有些感怀。

魏谦却作势叹了口气道:“哎,说来也怪你。自打回了京城,你这官是越做越大,可你这出来一趟却是越发不容易了。”

听魏谦说得是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赵崇明毫不留情地笑着戳破道:“倒并非是我出门不便,而是分明有人放不下库房里的那些礼物。”

这话听得魏谦立时老脸一抽,他哪想到自己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魏谦虽有心反驳,然而这事说起来,到底还是他理亏。

赵崇明口中的“礼物”说的是大小官员送到赵府的生辰贺礼。本朝官场上一向是讲究个“三节两寿”,所谓“三节”便是指春节、端午、中秋这三个节日,而“两寿”则是官员本人以及夫人的生日。赵崇明本不在意这些人情往来的礼节,只是一来这毕竟是官场上盛行的规矩,他也不好特立独行,惹人非议,二来是自家这位魏二老爷最好收礼,哪家送得礼少了,下次要还多少礼,魏谦都计较得清清楚楚,俨然是乐在其中。

赵府没有名义上的夫人,赵崇明本人的生辰又和春节撞在了一起,“三节两寿”虽只剩“两节一寿”,但是一年到头拢共要置备的礼数却不能短了。于是送礼的人大多都赶在正月十五这日备了厚礼送来。赵崇明如今官是越做越大,送上门的礼单自然也是越来越长,因此这一日魏谦在库房里清点财物、核对礼单还忙不及,哪还能得空出门。

可不正应了魏谦自己说的那句:“这出来一趟却是越不容易了”。

往日里无理也要辩上三分的赵府二老爷,今日里竟难得理屈词穷了。

尴尬之间,魏谦赶忙咳了两声,换了个话头,道:“说起这贺礼,我倒想起来了,那周昭又买了大宗伯您的一副墨宝送了过来,那礼单上还写着什么:传世翰墨,不输钟王,哈哈……”

这本不过是恭维,可话从魏谦口里这么一说,赵崇明只觉得一阵气短,心想亏这老匹夫好意思说。

见赵崇明眼神不善,魏谦赶忙憋住了笑,又说道:“还有,靖王今日里也差人送了一套金杯来。”

赵崇明一听“金杯”,立时明白了靖王的用意: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这是本朝太祖朱元璋宴请大臣茹太素时说过的话。

后来朱元璋便诛杀了茹太素。

靖王这份礼物后边威胁的意味已经是昭然若揭的:若是不饮杯中美酒,那日后就莫怪白刃无情了。

赵崇明依旧面不改色,只朝魏谦说道:“我记得过上几日是靖王妃的生辰,你也备一份礼回赠,只当全了礼数。”

魏谦阴恻恻地笑道:“你放心,给靖王的大礼我早就备好了,想来不会让他失望的。”

魏谦所说的“大礼”赵崇明也清楚底细,只叮嘱道:“这事让昱王那边动手,免得牵连到了你。”

“我晓得,你这话说得我耳朵都起茧了。对了,昱王也送了礼来,说起来昱王对你可真是下了血本,寿仪银子就不说了,光各式奇珍就有十来件,里边还有一对汉制的龙纹玉珏,我瞧着很是贵重。”

魏谦一边说着,一边侧眼观察着赵崇明的神色。

果然听到“玉珏”两字,赵崇明眼神闪烁,微有黯然。

此时,一辆载满花灯的四马香车招摇而过,惹得一众百姓纷纷避让围观,欢呼不止。

赵崇明赶忙拉住魏谦,免得两人被人潮冲散。

而等目送着马车渐远,赵崇明才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继而说道:“这龙纹玉不是臣子所能佩戴的,你寻个日子,顺便将那些过于厚重的礼物一齐封还给昱王吧。”

听了这话,魏谦心里当真是好不得意,他白日里在礼单上见到这一对玉珏的时候就恨不得立刻去库房里寻来,然后给摔个粉碎才好。

可如今赵崇明已经表了态,偏偏魏谦还不满足于此,反而拒绝了赵崇明的决定:“不成,这好歹是别人昱王的一片心意,你若是不收,反而让昱王生疑。而且那对玉珏,我估摸着能值不少银子,我还指望留着做传家宝呢。”

很显然,后面那句才是真正的理由。

赵崇明一时是哭笑不得,无奈道:“你啊,真是为了银子连性命都不要了,这种逾制僭越的东西,哪里是寻常人家所能藏有的。”

“咱赵府本就不是寻常人家,再说了,这玩意原就是昱王送的,有什么好僭越的,若是有朝一日昱王荣登……”

一听魏谦又要言语犯禁,赵崇明神色立变,赶忙瞪住了这口无遮拦的老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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