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山中,夜雨如倾。
半山一处坍塌的墙檐之下,两人一驴正在避雨。
魏谦收了油纸伞,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只觉浑身黏腻沉重,显然是里外的衣物都湿透了。不过魏谦也顾不得满头满脸的雨水,只在墙上擦了擦手,而后打开驴鞍上的书箱,摸着黑小心检查了一番,好在里头的文书和器具一应完好,尚未进水。
一旁的赵崇明则捏着袖角,抬头替魏谦擦了擦额头和鬓角的雨水。
借着微弱的光亮,魏谦瞧见赵崇明也颇为狼狈:头顶的方巾早浸了雨水,歪在了一边,圆脸上犹有水线流淌,而两道浓眉上更是挂满了水珠。只是赵崇明的眉眼里都是活泼的笑意。
魏谦却莫名觉得有些心疼,一时把气都撒在罪魁祸首之上,骂骂咧咧道:“等到了驿站,我定要把这只畜生给宰了。”
说起来,两人原本就因为范监生的那档子事把时辰给耽搁了,后来虽紧赶慢赶,但魏谦哪能想到,自己的乌鸦嘴居然应验了。那蠢驴竟然真如魏谦所言,在上山的路上撂了挑子,不肯走了。
而魏谦也起了驴脾气,一人一驴便在山道中犟上了:一个死拖硬拽,边拉边骂,另一个则跪趴在地,死活赖住不起来。偏偏赵崇明还拦着魏谦,让魏谦是打也不得,踢也不得。
最后还是赵崇明用一串萝卜把小灰给诱了起来。
可这两下耽误,两人还没翻过一个山头,就被一场晚风急雨给阻在了山里。最后两人冒着大雨,好不容易才在半山处找到这么一处躲雨的地方。
不过,此时的“罪魁祸首”也好不到哪去,俨然也被淋成了“落汤驴”。小灰耷拉着驴耳,低头呜咽了一声,然后甩了甩身子,结果这下又溅了魏谦一脸的泥水。
虽是在暗夜之中,但赵崇明却见魏谦的双目直欲喷出火来。瞧着魏谦马上就要发作,赵崇明赶忙握住魏谦的手,劝和道:“道济兄,外边风大,我们还是先赶紧进去躲躲雨吧。”
察觉到赵崇明的小胖手一片冰凉,魏谦也只能摁下了火气,但还不忘朝那蠢驴示威般地怒哼了一声,然后便牵着赵崇明,顺着墙沿寻起门来,而赵崇明则牵起小灰跟在后头。
要说这栋半山中的建筑还不小,两人一驴拐了两个墙角,摸黑走了小半里路,才找到了正门。
而这正门论起大小来,怕是比起长沙府的衙门也不遑多让了,只是如今已经残破到只剩下半个摇摇欲坠的门板,上头的匾额更是没了踪迹,看不出个来历。
不过看这模样,应当是一栋山中的庙宇了。
半夜,山中,破庙。魏谦很快便联想起流传后世的那段鬼故事来,于是自言自语道:
“这莫不是兰若寺吧?”
这兰若寺里故事赵崇明从前就听魏谦讲过,于是笑着应道:
“那咱们会不会遇着聂小倩?”
魏谦撑起伞,带着赵崇明穿过空阔颓圮的前庭,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是聂小倩,说不定有厉鬼在等着呢?”
魏谦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记张牙舞爪,嘴里则发出怪异的声音。
夜雨正紧,山风哭号,连带着前后残破的木门也跟着发出瘆人的“呀呀”之响,配上魏谦的“鬼叫”,着实有些怪异可怖。
赵崇明打了个哆嗦,赶忙挨近魏谦,咽了咽口水,紧张道:“道济兄,你可别吓我。”
见小胖子果然被唬住了,魏谦也不作声,只顾在心里使劲偷笑。
两人牵着驴很快来到了正殿门口,只见正殿的十二扇门也早败落不堪,只余殿内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在等候着两人前来。好似暗中有山魈鬼怪藏匿其中,择人而噬。
魏谦一手掏出了火折子,抖落出火星来,而后护着摇摇欲灭的火星,径直踏过了门槛。
暗中虽无一物,但赵崇明早已是紧张地屏息起来。只跟着魏谦往门内走去。
借着摇动的火光,两人隐约能看到殿内的情形。殿中空荡无物,只两旁有十数神像。而在幽暗的火光映照下,这些看不清面容的高大神像,就好似阴森威严的十殿阎罗一般,在幽沉深暗的高处俯视着两人。
连小灰都似乎感受到了此间的恐怖,一时连“哼哧”声都停了。
而此时,赵崇明听见魏谦颤着声,指着前方的漆黑一处说道:“慎行……你看,墙角那里……是不是有两个‘人’。”
赵崇明一听,浑身立马吓得一个激灵,整个人都贴紧了魏谦,闭眼哪里敢看。至于紧握住魏谦的手掌掌心里更是冒出汗来。
而更让赵崇明害怕的是,魏谦居然继续拉着他往那一处走去了。
“道济兄,别去。”赵崇明死死拉住魏谦的手,听语气似乎都要急哭了。
魏谦故作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长舒了口气,憋着笑说道:“哦,原来这上面写了个‘从’(从)字。”
赵崇明一愣,鼓起勇气缓缓抬头看去,只见大殿正中的神案下立着一块残碑,碑石上半部分不知踪迹,而残留下来的碑文最上方,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从”字。
赵崇明反应了过来,哭笑不得道:“道济兄,你又在骗我。”
魏谦指着那个“从”字,反问道:“我怎么骗你了?你看这不是两个‘人’吗?”
赵崇明想了想,说道:“这‘从’字左边立着双人,所以应该是四个‘人’。”
魏谦捏了捏小胖子的手,笑着问道:“管他是几个人,左右你现在不害怕了吧。”
赵崇明点了点头,被魏谦这一惊一逗,心里的惧意的确已是消散无遗。
魏谦摸索着从书箱里取了根蜡烛,点燃后立在神案上,朝小胖子说道:“那你在这先待一会,我去看看有没有能生火的东西。”
看着魏谦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赵崇明突然想到,要不是魏谦一开始吓唬他,他原本也是不怕的。
赵崇明笑着摇了摇头,而后把小灰系在了一旁的石柱上。左右无事,赵崇明便查看起那块残碑来。只见上头字迹已然开始消磨,不过还是能辨认出开头的两句八字:“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这是《诗经》里《击鼓》一章的第三句,至于后面的碑文,赵崇明不消看就已是了然于胸了。
赵崇明不禁纳闷起来,这神前所立的碑文,不言明一下神明的道场尊号也就罢了,这《击鼓》一章为何会刻在庙里呢?
赵崇明转而抬头看去,又见殿中正位上的两尊神像也有些古怪。
左边神像一身衮服,头顶着十二重冕旒,也不知道塑的是哪一方的帝君。而奇怪的是另一尊神像,只留下了底座,而脚跟上头的整尊神像像是被人捣毁了去。
黑暗中,渐渐浮现出了魏谦的身影。
“只找到了些干草。”魏谦把怀里的干草撂在地上,叹息了一声,转而问道:“在看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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