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定的座师夏审言和张茂恭曾经同为内阁大学士,从前首辅杨雍在时两人还算和气。杨雍去位后,张茂恭继任为首辅,夏审言则成了次辅,此后两人便不对付了。张茂恭倡议开海运,夏审言自然是反对的一方,而潘定作为夏审言的门生却赞同开海,相当于帮张茂恭说话,实在是不合官场上的规矩。
至于魏谦,虽然对朝堂上的事一窍不通,但根据潘定前后的话,倒也能猜出个轮廓来。
看潘定这模样,看似了然,实际并未释怀,魏谦想了想,最后还是劝道:“恕在下直言,万事宜解不宜结。这海禁本是我朝祖制,如今更是已成定论,相公何苦非要同令师闹到这般田地?”
潘定一听,立马就不高兴了:“此事非我能决,亦非我所愿。至于祖制,呵,海禁是祖制,那一银十钞何尝不是祖制?”
魏谦有点发懵,一银十钞?这又是什么东西?
赵崇明看出了魏谦的疑惑,低声解释道:“我朝文帝时有制,大明宝钞凡增印十贯,须留有一两银子为库底,轻易不得动用。”
魏谦恍然大悟,心想这古代倒也当真不乏高瞻远瞩之人的,难怪这个时代的大明宝钞还没有贬值成厕纸。
潘定又道:“自永靖十四年起,北方蒙古连年犯边,而辽北却查出粮饷亏空近千万石。为了调运辽饷,朝中这才有了开海的倡议。而后来此议罢论,夏阁老便提出增印宝钞,以充辽饷。”
魏谦暗想坏事,这无节制的增印货币,一旦开了口子,怕是再难收住了。毕竟只要随便印点纸就能把事情敷衍过去,日后谁还会再去费心费力地解决问题呢?
不过魏谦转念一想,这种事情压根轮不到他来考虑,即便日后闹到洪水滔天,那也都是他的身后事了,自己何必杞人忧天。
魏谦笑着拱了拱手道:“潘相公先不必动怒,我只是觉得开海一事虽然可行,但实不可为,相公更不必耿耿于怀。”
“哦?你有何高见?”
“不敢称高见,不过是见微知着罢了。相公一路随驿船过处,想必见过不少漕工吧。拉动一艘粮船便需要动用十数位漕工,而从杭州到京城,河道千里,粮船往来不歇,漕工何止百万,更不提还有漕兵和漕卫……”
潘定冷笑道:“你可是想说:漕运乃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海运代漕断不可为?哼,却不过是些陈词滥调罢了。”
魏谦笑了笑:“是这个道理,却也不止如此。潘相公可还记得方才的那位虞姓举子?”
潘定记得有这么一人,似乎还说过海运“劳民伤财”之类的话,但潘定仍然不懂魏谦的用意,只点头应声。
“潘相公以为,那位虞姓举子反对海运,当真是为民请命?心系百万漕工?”
想起虞姓举子的来历,潘定隐约明白了几分,沉吟不语。
“道济兄,你可别卖关子了。”赵崇明在一旁催道。
魏谦偷偷揉了揉一把赵崇明的肚子,笑着解释道:“我虽不懂庙堂上那些官老爷的事,不过我看那坊市之上,如南洋的明珠、玳瑁、沉香、翠羽之物,甚至还有东瀛的女奴,一应俱全,常年供应。可我大明长年海禁,这又是何缘故?可想而知,海禁日防夜防,但防的那都是平民百姓,至于那些豪族士绅的走私却是难以禁绝。这些豪族士绅,巴不得海禁永世不开才好,而他们族中后代,不知有多少人在朝中为官作宰,至于所谓的祖宗之法和漕工衣食,说到底,不过是官字两张口罢了。”
其实有些道理潘定未必不懂,只是心中到底愤懑,冷哼道:“若是怕得罪人便称事不可为,那天下还有何事可以为之?圣人有云,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唯义不容辞而已。”
魏谦心想潘定这人真是跟石头一样又糙又硬,摊了摊手道:“为政不难,不罪巨室,这话也是孟子说的。要我说,这开海一事,既抢了漕运的饭,又砸了海贸的碗,把两头都得罪了。既不合天时地利,又不应圣心人心,只说仁义之道,空谈利弊得失,如何能成事?”
潘定听了这话,转念一想,当初朝堂上漕海之争的情形也的确如魏谦所言,起初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响应者寥寥,反对者更是数不胜数。闹到最后,首倡开海的那些官员多被弹劾问罪,作为主导的阁老张茂恭更是辞官去位,至于自己,如今也是落得了如此下场。
潘定一时默然,好一会才闷声说道:“你年纪虽浅,见识倒是不凡……”
魏谦正要礼貌性地谦虚两句,又听潘定说道:“只可惜学问粗疏,又工于心计,非为正道。”
魏谦脸皮一抽,不由在心恶狠狠想着:潘定这厮会遭人算计,最后被贬出京,当真是不冤的。
三人一时无言,听着船下滔滔河水,各怀心绪。
潘定暗叹了口气,又来回看了二人一眼,不禁发现这两个后生实在是有趣。
一个可谓是敦厚守礼、才学人品俱佳,只是不谙人情世故,心性过分纯良;而反观另一个,胸无点墨,心眼颇多,而且出言不逊,好逞机锋,着实令人生厌,但也正如潘定方才所说的:见识不凡,真可谓是“不学有术”。
更让潘定觉得怪异的是,这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凑到一块时却又好似天造地设一般,仿佛上苍的造物和机缘,活该如此。
潘定越想越觉得有趣,大笑了两声,似叹非叹道:“今日潘某多承了你二人的教训。”
魏谦一听这话,脸都吓白了。他原是见潘定人不错,想劝上两句,让潘定别吊死在海运这棵树上,不想潘定倒要记恨上自己了。
赵崇明赶忙替魏谦解释道:“先生言重了。道济兄方才所言,无意冒犯先生,更不敢谈‘教训’二字,不过是想劝先生留待有用之身,再图报国。国事万千,先生又何必在开海一事上空耗了岁月,误了前程。”
魏谦自然是连声附和:“正是,正是如此。先生若觉得不妥,便只当我方才说的话都是放屁,可千万别记挂在心上。”魏谦一边恭声说着,一边偷偷瞧着赵崇明,心道到底还是小胖子懂自己,而且话也比他说的要好听多了。当下魏谦恨不得抱住小胖子好好啃上两口。
潘定神情古怪地看了两人一眼,而后老脸一红,朝魏谦愤愤道:“潘某此言,全是出乎本心。偏你这小子,惯会以己度人,实在可厌。”
魏谦又讨了个没趣,只摸了摸鼻子,索性今晚他也不知被潘定“可厌”多少回了,俨然不差这一遭。
潘定转又叹了一声,道:“想我为官多年,有些事到头来反不如你们两个小辈看得通透,当真是白白蹉跎了这许多岁月。”
赵崇明听出了潘定话中的萧索之意,赶忙劝慰道:“先生也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方才晚辈听先生念起韩昌黎的诗,倒想起后头那句来了。”
“欲为圣明除弊事,岂因衰朽惜残年!”潘定凝望着江流,悠悠念着,眼中也渐渐生了亮光,转头对二人说道:“要说这圣明弊事,当今天下莫过于河患。我这些时日辗转于河洛水道,走访诸地河政,倒对治河一事有了些许心得。”
两人虽然都对什么治河水利什么的一窍不通,但见潘定来了兴致,连忙表示愿闻其详。
潘定一手指着暗夜中奔涌的河流,眼中映彻着皓然月光,说道:“正如魏小子所言:黄河之患,根在泥沙。黄河两岸虽有高堤,但泥沙愈厚而水不能泄,一旦伏秋之际,河水淫涨,则奔溃之患,有所不免。我观前人治河之道,自大禹以来,多以固堤分洪为要领,皆是‘以人治水’之法。然则人力有穷,我便想着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以水治水’。先筑堤而扼河身,再以急水冲沙。沉沙既去,河水便不会奔溢于两岸。”
赵崇明犹自听得云里雾里,魏谦却脱口而出道:“束水攻沙?!”
魏谦听潘定这个“以水治水”的法子,可不正合了后世鼎鼎大名的治河方略——“束水攻沙”。所谓束水攻沙,就是通过收紧河身,增大河水流速,用水的冲力去冲刷沉积在底部的泥沙,从而达到清淤防洪的目的。魏谦也是高中时候在地理课上听老师提过几句,隐约有些印象,不成想在这几百年前的古人口中又一次听到了。
潘定轻“咦”了一声,问道:“束水攻沙?莫非前人已有此法?”
魏谦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小子只是听相公所言,莫名想到了这么个词罢了。”
潘定捋了捋短须,点头夸道:“这名字倒是正合我意,甚好,甚好。”
魏谦竭力回想着为数不多的地理知识,提醒道:“这“以水治水”之法,可谓妙绝。只是黄河下游诸地,水势已缓,泥沙未必能入海,若是淤塞,怕是……”
潘定得意一笑:“你小子果真能见常人所难见。只不过,你说的这些,我亦早有考量……”
而潘定正要再细说之时,不料船身一个摇晃,三人赶忙扶住船舷。待船身稳住后,魏谦发现原来驿船方才拐过一处河滩,而此时河道前方的黑夜之中,正连绵着望不尽的火光,或是零星的油灯、或是摇晃的火把。魏谦抬头望去,这不甚宽阔的卫河水道上,竟拥塞着数十艘航船,而船上更远远传来喧沸的人声,就着万千灯火,恍若河上的夜市。
而这情形魏谦前日里也见过,已是船到钞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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