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萧汉俊不扯了,拱手肃然道:“夜深了,卑职就不闲谈了。卑职今日前来,实是有一事要请指挥使帮忙!”
骆养性不动声色,嘴角微微露笑意,这一番较量,他赢了。
“照磨客气,但有能帮上忙的,骆某绝不敢推辞。”骆养性一本正经的拱手回礼。虽然他是堂堂地锦衣卫指挥使,但在内心里,他却一点都不敢小看萧汉俊,不止是因为萧汉俊是太子面前的红人,更因为萧汉俊破获辕门闹事案,只凭鼻子就抓到红娘子之事,已经在京师传的神乎其技;东厂派人跟踪萧汉俊,结果人却悄无声息的不见了,东厂怀疑是萧汉俊动的手,但却找不到任何证据。对这样一个,有着特殊本事,连东厂的人都敢杀的刺头,骆养性岂敢小看?
“京营两个军需官,一死一失踪的事情,指挥使可听说了?”萧汉俊道。
骆养性心中一动,他当然听说了,而且他还知道其中的一些内情,尤其是太子和京惠商行的关系,以及李国祯和赵直结怨的过程。赵直被杖毙之后,他立刻意识到李国祯惹了大祸,太子怕是不会饶过李国祯的。而两个军需官的死亡和失踪,也在他的意料中。
杀人灭口嘛,任何人都会这么做。
不过因为上一次“杀管家”的事情,他彻底还了李守锜的人情,两不相欠,因此这一次李守锜并没有来找他。现在想来,真是庆幸。
因为没有参与,所以他心情还是比较坦然的。
“当然听说了,贼人居然敢对军营的军需官动手,胆子实在太大!”骆养性假装义愤填膺。
萧汉俊盯着骆养性的眼,一字一句的说道:“事关京营,军情司第一时间就介入了调查。不瞒指挥使,到今天下午,军情司基本已经确定凶手是谁了。”
骆养性眉角一跳,心说好快,脸上却假装惊讶:“哦。这么快就查到了凶手,萧照磨果然厉害!”
“不过有一个小问题,需要指挥使帮忙。”萧汉俊收回目光,声音也变的柔和。
“没问题,镇抚司一定全力配合。”骆养性点头。
“从现在起,三天之内,不管听到此案的任何消息,指挥使都要假装没听见。”萧汉俊道。
“嗯?为什么?”骆养性不解。
萧汉俊却已经起身拱手:“事关重大,到现在为止,只有卑职和指挥使大人知道此案的内情,连太子都不清楚。一旦泄露,就是你我的责任。好了,卑职的话已经说完,就此告辞~~”
说完,袍袖一甩,转身就走,根本不给骆养性提问或者是挽留的机会。
只留下路养性一脸愕然的坐在那里。
怎么地,这就走了?
事情还没有说清楚呢?
什么内情?我知道什么?
等萧汉俊身影消失,脚步远去,骆养性静下心来,将萧汉俊所说的话全部捋了一遍,方才确定了重点。萧汉俊说了那么多,但重点其实只有一句:“一旦泄露,就是你我的责任!”也就是说,今晚的事情和军需官的案情,他都必须保密,不然萧汉俊就会把泄露机密的帽子,扣到他的脑袋上。
一个小小的照磨,他当然不会怕,他怕的是太子。
“可恶~~”
骆养性又是恼怒又是惶恐,他意识到,萧汉俊今晚的到来,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试探,而令他恼怒的是,萧汉俊好像已经从他的表情神色里拿到了想要的答案,因此才会匆匆、但又非常潇洒的离去。
惶恐的是,对于京营军需官被杀的事情,他是知道一些内情的,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百分百的可以肯定,一定是襄城伯李守锜在后面搞鬼,如今萧汉俊深夜拜访,说已经查到了凶手,难道是已经查到李守锜了吗?不,不可能,李守锜老奸巨猾,纵横这么多年,岂能这么容易就能被查到的?如果不是,那萧汉俊究竟是什么用意?难道是知晓了他和李守锜曾经的关系,所以前来试探吗?
想到此,骆养性额头忽然冒出了冷汗。
“骆川!”骆养性猛地站了起来。
管家骆川走了进来,躬身听令。
“你带人查一下,看是否有人在暗中监视咱们骆府?”
“是。”
骆川急急而去。
作为骆府的管家,跟随两代锦衣卫指挥使,骆川的本事,可不仅仅是照顾看家理院,论跟踪监视的本事,他远在一般的锦衣卫暗探之上。
一刻钟后,骆川提着灯笼回来了,摇头。
但骆养性还是不心安,他总觉得萧汉俊在监视他,这一来,他小心谨慎,不敢有任何的逾越……
凌晨,朱慈烺在卯时之前准时睁眼,早就等候在外面的太监和宫女服侍他洗漱更衣。很快,信王府的承运门大开,先是锦衣侍卫,接着身穿大红龙纹便服、戴黑色翼帽、披着黑色狐领披风、腰悬长剑的大明皇太子走了出来,翻身上马,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向城外而去--虽然是卯时起床,但朱慈烺不是上朝,而是要视察京营回到京师之后的第一次晨练。建虏入塞在即,强兵练武的准备一刻也不能停。
“塔塔塔……”
脚步声踏起,像是闹钟一般,京营晨练的队伍准时出现在城门口,虽然京籍士兵放了两天假,但仍有很多非京籍的士兵和大批新兵,加上闯营的降兵,从各城门依次出城晨练,队列整齐,气势恢宏。
两位没有随太子出征开封的将军,善柳营主将张纯厚、右柳营主将申世泰知道太子今早一定会视察,于是全身披挂,带着副将参将,早早就守在城门口。当太子马队出现时,立刻躬身抱拳,齐声道:“臣等参见殿下~~”
两人虽然没有战功,不过镇守京师,督促各营训练也算是有苦劳,朱慈烺向两人微笑点头。
送京营将士出城操练之后,朱慈烺折而向北,往北面的京营官田而去。
相比于战事的紧迫,财政的困窘,另一个影响明末历史走向,最终导致明朝灭亡的大因素就是粮食的短缺。
城北的京营官田里今年种植了大约五万亩的新型农作物,宋应星说收成很不错,朱慈烺急于见到。
一路疾驰。
五月他离开京师时,原野还是翠绿,现在却已经是一片苍茫了。
天色大亮时,朱慈烺来到官田。
因为到了收获之季,作为水利和官田主管的宋应星这几天没有回城,而是住在官田边的仓库里,全力督促收获,除他之外,朱慈烺向吏部要求的另一名人才,原诸暨知县同时也是大农学家的陈之龙也已经于两月之前到达京师,领工部头衔,现在担任宋应星的助手,主职官田的农事。
陈之龙是徐光启的弟子,整理并印刷了徐光启的农学巨著《农政全书》,对农政有相当的了解,而于农政之余,他本人也时时抒发对社会经济的看法,想要改变现状,寻求经世致用之学。
因为与当下的主流不符,加上他是复社出身,因此屡受打击。
陈子龙一度“欲绝仕宦”不想当官,在家“广其宅,示无志四方也”。但终究敌不过读书人报效国家的念想,于崇祯十三年(1640)六月,出任浙江绍兴府司理,不久兼代理诸暨知县。在诸暨知县任上,陈之龙颇有政绩,不但兴修水利,振兴农政,而且亲司赈事,平定饥民暴动,与军事方面也显现出一定的才能。正想大展身手时,却接到了京师的调令。
历来,地方官进京都是高升,但陈子龙任县令未满三年,无评鉴,直接进京,属于是特殊提拔,而这种现象,是被基层官吏所鄙视的,陈子龙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因此他最初是拒绝到京的,直到吏部连续发令,他才不得不北上。也因此,他耽误了时间,直到朱慈烺五月离开京师之时都没有见到他。
陈子龙到了京师才知道,原来是太子的京营要用他。
当看到京营官田里一望无际的“玉米田”时,他惊讶无比,同时又欣喜若狂,因为这正是他的老师徐光启的梦想啊。想不到太子殿下居然帮老师实现了。
而对于宋应星之名,他久有耳闻,对宋应星的农政水利之才颇为佩服,在宋应星手下做事,想着如何将这“玉米田”推广到全天下,倒也是一件乐事,因此现在的陈子龙和两月之前的陈子龙完全不同,一改心中的郁闷,完全融入到农事之中。
因为是学农的,又整理了农政全书。因此陈子龙对农事毫无鄙视,反而认为农政是现在最需要的“经世致用”的学问之一。年轻的他每日在农田里打滚,摸索着种植玉米的经验,灰头土脸,乍看起来和田里的民夫差不多。
太子驾到时,他正卷起长衫,准备到田里视察,闻太子驾到,急忙迎接。
而在他之前,宋应星已经提前在道边恭候,等太子马队出现了,所有人都躬身参见:“参见殿下~~”
朱慈烺下了马,先扶宋应星。一路而来,他已经看到了道边的玉米田和那黄硕冒尖的玉米棒子。兴奋之下,他一连数次停下脚步,亲自到田中查看玉米,一向善于隐藏内心情感的他,这时却有点笑不拢嘴--因为眼前的不是玉米,而是大明起死回生,渡过小冰河灾难的救命药啊!眼前的玉米棒子,虽然没有前世里那些用化肥农药催长起来的玉米饱满形长,但却已然将农田亩产提高了将近一倍。如此一来,同样的田,就可以养活多一倍的人口,他如何能不喜?
还有番薯马铃薯。
这一切都是宋应星的功劳。
一别四个月,感觉宋应星又苍老了许多,朱慈烺十分怜惜,勉励了一番,目光看向宋应星身后的那个年轻官员,笑:“你就是陈子龙?”
“正是臣。”陈子龙躬身。
除了农政,陈子龙还是一位大诗人,在诗、词、骈文、散文均卓然自成一家,后世对他诗词评价极高,称他为明季词人之峰。但在朱慈烺的印象里,对陈子龙记忆最深的,却是他和柳如是的爱情故事。陈子龙和柳如是原本是一对,两人倾心相爱,但陈子龙这个负心人最后却抛弃了柳如是。伤心之下,柳如是进了钱府,成了钱谦益的小妾。
今日见陈子龙,果然是一位温润英俊的大帅哥,也怪不得柳如是会倾心于他呢。
陈子龙倜傥潇洒,留下不少风流债,不过气节却高尚。历史上,他反清失败,被清军擒获押往南京,途经松江境内跨塘桥时,他乘守者不备,投水以死。明末几大才子之中,他和方以智算是壮烈的。
陈子龙有风骨,有才气,最重要的是,他提倡经世致用之学,不是迂腐之人,假以时日,绝对可以重用。
“早就听说你的名字,果然是俊杰。”朱慈烺笑。
“殿下过誉了,臣实不敢当。”陈子龙眼神微微激动。他才气出众,仪态如风,原本是一个骄傲的人,很少有在人前出窘之时,但今日面对大明皇太子,面对皇太子清澈如泉的眼神,他竟然急促起来--不意外,被国本赏识,意味着前途无量,任何一个大明的读书人都难以保持平静。
“农政全书很好。如果能把书中的一些理想和政策推广到全天下,那就更好了。”朱慈烺道。
陈子龙不止是激动,而是狂喜了。那不只是他的愿望,也是他的恩师徐光启毕生的愿望,深鞠道:“殿下英明,农政全书乃是臣之恩师徐光启的毕生心血,如果能推广,以我大明四海之地,养活天下人不成任何问题,纵有水旱虫灾,也能渡过。”
朱慈烺点头:“徐阁老不在了,这项任务就要交给宋先生和你了……”
“愿效力!”陈子龙深鞠到地。再抬起头时,英俊的脸上满是激动。
朱慈烺巡视一番,对官田很满意,将近三十万亩的官田,除了预留二十多万亩的冬小麦,剩下全种了玉米,而附近的荒山和无主的野地,则是种了番薯和马铃薯。今年是一个旱年,即便如此,这三种作物都有不俗的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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