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出的愿景古来有之,一直是士人们的理想生活。
做到这般,官都不用去当了,累不累啊?纵情享乐不好么?
当然,家族里总有人要受累当官的,其他人帮衬一点就好。
再者,便是当官了,也可以不做事啊。
这年头,终日不理政事的官员不在少数,累、俗、苦、没劲,还不如服散喝酒。
坐在陈有根等人身后的武官们却听得怒火中烧。
他们原来是什么人?一身伤病的纤夫、终日辛劳的农人、世代为奴的兵户以及挣扎求生的流民。
同样是人,为何士人就能如此放浪形骸,肆意享受人生?而他们却挣扎在生死边缘?
以前没办法,见到这些士人都要下跪磕头,别人当你是空气,可随意揉搓。
可现在呢?手握利刃,杀心自起,他们有能力不下跪,有能力覆灭士人美好的庄园生活了。
当下便有人站起,乃是银枪军幢主季收,只听他怒道:“昔年于洛水拉纤,终日辛劳,只能勉强果腹。一年之中,只有社日、正旦和祭祀河神之时,才能分到点肉。匈奴来时,是我等奋力厮杀,将其驱逐,凭什么你有水陆珍膳,我却没有?不如你分点我吃吃。”
“分点我吃吃”,话虽粗,却是武人新贵们最朴素、最直接的要求。
他们不是共产主义者,他们也想过比普通百姓更好的日子。但武人群体数量非常大,募兵就几万人了,府兵亦有五六万人,连带其家人、部曲,直接受益人口破百万,比起士人独享好处,这当然是不小的进步了。
至于全民提升生活水平,那得破除阻碍,让两年三熟制的农业生产模式尽可能多地被推广出去,收获更多粮食——一般而言,在如今的情况下,也只有自耕农能受益,庄客农奴还是算了,多收了粮食也未必是自己的。
“士庶有别,何须多言?”王宠瞄了一眼季收,道:“理天下之沉疴,究黎人之利病,兵家子可能为之?”
季收一窒。
颜忠暗暗叹气。这兵家子自己跳出来作甚,端地坏事!
他刚想穷追猛打,让王宠理屈词穷呢,你倒好,让他成功地转移了话题。到了这会,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因为他也对方才季收的话感到不太舒服。
士人之间有矛盾,有冲突,这是事实。
但兵家子跳出来,明目张胆要求分润好处,即便颜忠是比较现实的人,认为此举不可避免,但被人当面这么叫嚣,还是不太高兴。
即基于现实考量,他觉得该适当让渡一点好处,相忍为国,但不代表他心里认同,这只是慑于武人巨大的破坏力,无奈之下的选择罢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颜忠、王宠是一类人,只不过一个更现实、愿意变通,一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认死理,不肯变通罢了。
邵勋轻轻咳嗽了一下,道:“离题万里。”
季收一惊,转身行了一礼,再度坐下。
他善于杀人,但嘴炮战斗力太弱了,再说下去怕是要被人说晕。
邵勋的目光又落在颜忠身上。
颜忠明白,理了理思绪后,对王宠说道:“君方才言及人祸。匈奴是否人祸?昔年曹嶷镇青州,搜刮民脂民膏,尽输平阳。此非人祸耶?”
曹嶷偷偷擦了擦汗。
太危险了!不会吵到最后,这两人没事,他却被兵士当场拿下,清算旧账吧?
“伪汉宗室刘景,于黎阳沉河三万人,此非人祸耶?也就没把你沉河,使你今日能在此大放厥词。”颜忠继续说道。
“王弥自青州之司州,杀戮无数。”
“刘聪兵围洛阳,宗室士庶死难者不可计数。”
“大阳、长平之战,便是名家子弟亦不得免。”
“石勒据邺城,衣冠君子尽入其营,被迫助纣为虐。”
“此祸何解?”
“四年前拓跋郁律已有南图之意,若无大王提戈奋勇,勠力死战,你可能在营陵安享太平?”
王宠瞪着眼睛,有心说即便匈奴、鲜卑入主,一样要拉拢士人为其效力,照样可以逍遥。但此话说出来难听,而且也没有太多的底气——胡人肯定要拉拢士族,但这个过程中难免误伤,至于谁被伤到,那可就难说了。
但他就是不服气。
后汉仲长统提出的庄园论,“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葆性命之期”的美好图景如同思想钢印一样刻在他的心头。
自给自足的庄园是他寄托身心的净土。
他在庄园内衣食无忧、生活富足,有无数人服侍他,可以读书游玩,思绪甚至可以遨游宇宙之外,畅想人生奥秘,故分外不容他人亵渎。
谁要拆庄园,他就骂谁,因为这是毁了他的信仰。
坐在上首的邵勋面无表情地扫了王宠一眼。
他收拾局势太快,把这些士人保护得太好了。营陵王氏就没吃过苦头,若如同历史上一样被石虎攻入青州,与曹嶷连番大战,王宠这厮怕是就不敢这么想了。
“大王。”方才一直没说话的金正突然站起身,道:“把这厮送到黎阳,找人沉河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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