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添财一楞:“这……也就几十亩地,几间破屋,能值几个钱!那些绣工、学徒,广佛之间到处都是,至于那三个师傅,她们那水平,呵呵,也不难找。”
如今白银尚贵,广州郊区的田价一亩不过十两上下,黄埔绣坊按地契有五十亩,但本来就不算良田,不然当初黄埔村未必肯卖,而且这五十亩里头还包括了前面的水池、后面的一片林子和左边一个小丘,平地二十亩,屋舍又破旧,连房带地,按市面价可以说是值二三百两银子,这个数目貌似还不小。但这里不是农田,买了就能种地,这么一大片地方却位置偏僻,有钱人不会来这买房子,要买房子的看不上这破屋,没钱的人又出不起,如果找不到买家,说它一文不值也成。
至于那些绣工、学徒,在广州府的人牙随时能聘,又不是签死的包工,不能算钱。
林叔夜又道:“除开广茂源潮康祥不论,其余八大名庄,其绣庄价值几何?”
林添财道:“价值几何?一年光纯利上千两白银都打不住,谁会卖!他们的庄子、工房,其实也不是最值钱的。值钱的是那刺绣体系,还有打出来的响亮名号,就是那块牌匾,也足有千金之价!”
林叔夜道:“如果有姑姑加入,那我们绣坊有机会跻身十大名庄吗?”
林添财沉默了。
除了广茂源潮康祥之外的八大名庄,每一个都是有一位刺绣宗师坐镇,那位宗师的存在便是维系八大名庄声望的根本。而黄埔绣坊现在是没有底座根基,却凭空掉下来一个可能有宗师级能耐的高眉娘,这才是让林叔夜乃至林添财也忽然有了雄心壮志的原因。
林叔夜道:“您刚才给我算的,都是小数,姑姑的才华才是根本。现在小数与根本有了冲突,如何取舍,难道还用说吗?更何况,眼下继续呆在广茂源麾下虽然会有一些好处,但所有的好处,都会有代价的。今天不清不楚得来的便宜,我怕将来要十倍来还。”
这句话仿佛就戳中了林添财的心病,同时也知道外甥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虽然他觉得林叔夜的说法也有道理,但并不喜欢这个决断,换了别人他就跟对方崩了,但对这个外甥林添财总是克制自己而站在对方的角度想,心里转了转,还是说:“好吧,既然你决定了,那就这么做。”
林叔夜便坐在灯下,很快就草拟了两份文书来,林添财问:“什么?”一看,那文书却是两份转让的合同,一份是将绣坊的股转了一半给高眉娘,另一份是要地契房契转给了林添财,林添财看了不悦道:“阿夜你做什么!”
林叔夜道:“现在绣坊没有一分钱,如果再要自立肯定更加举步维艰,就算只是参加海上斗绣,我们的启动银两也没有了。所以我想将绣坊的地契房契抵押给舅舅。”
林添财道:“你没有,我还有一些!我当你儿子一样,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跟我讲这个,你是打算不认我这舅舅了?”
听了林添财的话,林叔夜说道:“舅舅的意思我知道,我现在能依靠的也只有舅舅。但我不能空口白牙地就让舅舅你将钱拿出来,如果我养成了这种习惯,慢慢我就会不知道钱来的艰难,让这样子的我经营下去,会让秀坊变成一个无底洞,到时候舅舅你的钱没了,我自己也会变成一坨烂泥。所以如果要作绣坊之主,就必须让绣坊的账目出入公正、来去明白。所以我要请舅舅拿钱投进来,就得有相应的东西抵进去。”
他顿了顿,又说:“而且舅舅你便是再宠我,也要想想小云那边。”
林添财笑道:“那个小子没心没肺的,不在意这些。”
“我当然知道小云是什么性子。”林叔夜道:“但他不在意,我得替他在意。这才是兄弟的应有之义。”
林添财也是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的人,看多了人情冷暖恩仇变故,虽然与林叔夜甥舅情深,但也知道林叔夜的做法更对,当下拍拍他的肩膀说:“但你文书上说将房子地契抵三百两,一来这个比市价低,二来我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来。”
林叔夜道:“这座绣坊,位置偏僻,其实如果真拿去典当行典卖,也未必押得出三百两吧?”
林添财点头:“去典当行典当自然没有。”
“那不就是了,”林叔夜道:“这个价格比市价低,却比典当行高,所以是合理的。”
林添财犹豫了一下,便也点头。
林叔夜又道:“至于银钱,我不知道舅舅有多少,这三百两不是要舅舅你拿出来,而是设一个上限。反正绣坊管钱的是舅舅,需要用钱我来找舅舅商量,但如果过了三百两还无收入充填,那我们就要另想办法了。不能为了我的梦想,把舅舅的身家给赔进去。”
见他将该考虑到的都考虑到了,林添财便不再拒绝,反而欢喜道:“阿夜,你有这等心性,办事又如此有分寸,这绣坊不管最后经营得如何,你肯定是不会穷的了。我终于可以对你放心了。”
然而他还是叹了一口气,说:“虽然你这些事情想得周全,不过这样一来,我们接下来的压力可就大了。”
“我知道。要自立了,怎么可能轻松。”林叔夜道:“但我觉得值得。”
舅甥俩商议妥当,第二日林叔夜便来找高眉娘,将股权文书交给她,并将昨夜商量后的决定告诉了她。高眉娘默默地听着,听到后来竟然有些发怔。
林叔夜见她失神,叫唤道:“姑姑?”
却听高眉娘低声道:“当年我若能像你这般,何致有后来之事?”
“嗯?姑姑你说什么?”
高眉娘回过神来,再看林叔夜,眼神就显得有些复杂,许久才道:“经营之事,我不擅长,但你既然摊开来说,我也有一疑问。这地契房契,难道不是绣坊的一部分?当初既已决定分一半给我,在你决定要将之让渡给林添财之前,难道不用问过我?”
林叔夜道:“就字面而言,当初答应让一半股给姑姑的,是绣坊本身,而不包括地皮。但我若纯以此论,类于公堂诡辩,姑姑要听我真正的想法否?”
“你说。”
林叔夜道:“就绣坊眼前来说,最值钱的的确是这片地皮,但这片地皮的价值,姑姑你真放在眼里么?”
高眉娘没回答,但看她那淡漠的眼神就知道显然并不放在眼里。
“此其一。”林叔夜道:“绣坊真正的价值,在未来不在现在,在于我们将要去做的事情,而不在于眼下这偏僻旧屋。一旦我们能够进入广潮斗绣,则绣坊本身,或能年利千金,年利千金的绣坊,价值何止万金?既然有望得万金之利,区区三百两的地皮房屋,何足道哉,此其二。”
高眉娘冷笑道:“以虚无缥缈的未来之诺,来换眼前的地产屋舍,你可真是好口才。”
“那是因为我对姑姑你有信心!所以我才会拉着舅舅下水,放手一搏!”林叔夜正色说道:“难道说,姑姑自己没信心么?”
“行了,不用对我用激将法!”高眉娘轻声冷笑:“广潮斗绣,何足道哉!你好好去办事吧,只要你的经营跟得上我的绣针,什么八大名庄,什么茂源康祥,土鸡瓦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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