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袁莞师之后,陈老夫人双手按着太阳穴,闭眼休息了好久。
刚才袁氏师徒上门,阴阳怪气了好一阵,亏得最后还是安抚住了。海上斗绣这场事,如果最后还是压制住了凰浦也就算了,得罪了袁莞师也没能将姓高的可疑女人压下去,这下可真是两头空。
不过陈老夫人最烦心的还不是这个,她最担心的是陈子峰——这个大孙子才是一切的根本!
自从小孙子的尸体运回来,大孙子整个人就浑浑噩噩,精神状态令人担心,别的老太太可以不放心上,但子峰子艳是她的心头肉,再怎么也不能出岔子的。
她正要吩咐丫鬟去看看庄主今天进食未,忽然门口有些喧扰,陈老夫人微微皱眉,家里什么时候这般失规矩了?就见一个人闯了进来,看门的奀妹都拦不住,却是风尘仆仆的梁惠师!
陈老夫人怔了怔,随即挥手屏退旁人,正要问,梁惠师先开了口:“是她!”
“什么?”
“是她!”梁惠师一字一句:“凰浦的那个高眉娘,就是高秀秀!”
陈老夫人身子一歪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来,一句话脱口而出,几乎是同时的,门口一个人走进来,一老一小说出同样一句话:“她果然还没死!?”
梁惠师回头望去,就见一个清减的青衫女子从门外走了进来,骤一眼看这人跟高眉娘竟有几分相像,无论是眉眼、身段还是身上的穿衣风格都能看到一点“高秀秀”的影子,不过十二年的宫廷生活并未增加她身上的贵气,反而让她多了两条脂粉也没能掩盖住的法令纹,这两条纹路不但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几岁,也让她的面向显出了几分愁苦——
是的,大内首席绣师在天下绣行眼中是个地位尊崇的身份,但首席绣师也只是个绣师,在宫里头生活,莫说皇帝、太后、皇后、妃嫔们,便是太监也能对她颐指气使,入宫前以为那是无限风光,入宫后才发现只有做小伏低,但要保住家族在绣行中的地位,这苦她却必须在宫中独自吞咽。
看到孙女,陈老夫马上喝道:“关门!”
陈子艳反手关了门,走前几步,梁惠师对她行礼道:“尚衣。”陈子艳抬手道:“不用多礼。”正眼也没看梁惠师一眼,因此也忽略了梁惠师抬头瞬间眼眸中的冷色。
当年在“高秀秀”门下时,陈子艳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几年的时间里活得就像一个影子,直到十二年前那场大变局后陈子艳一步登天,眼睛再不朝下看,在宫里头她有多卑微,到了绣行便有多倨傲,但梁惠师是深知她跟脚来历的人,既见过她在“高秀秀”身边唯唯诺诺的模样,又清楚她这个首席绣师是怎么来的,心里怎么可能对她有真正的敬畏?
屋子里头,三个女人一坐两立,陈子艳瞥了一眼旁边一只梅花凳,那凳子位置不对,她要是坐过去跟祖母说话就不方便,但要让她在人前挪凳子?她怎么放得下那身段!
梁惠师眼珠子轻轻转到旁边去了,她也是堂堂刺绣宗师,平日便是陈子峰对她也得客客气气的,难不成现在得去给陈子艳挪凳子不成?
这时周围没下人的难堪就显现出来了,难不成特地去开门唤下人来挪了凳子再将下人叫出去?
陈老夫人咳嗽了一声,对梁惠师道:“昨晚子艳做针线伤了手,惠师你挪挪凳子,我们三个坐着说话。”
梁惠师这才用腿轻轻拨了拨两张凳子,跟着自己先坐了其中一张,陈子艳觉得她无礼,眉头微皱,听到祖母微微咳嗽才算没发作,三人坐定,陈家祖孙同时目视梁惠师。
“我在他们住过的客店,守了三天,终于见到了她的真面目!”梁惠师这才开口道:“就是她本人!我是怎么都忘不了那张脸的!”
“她为什么没死!她为什么没死!”陈子艳想到“高秀秀”还活着,一下子把眼前的一点勾心斗角都抛到暹罗国了,身子微微的都有些颤:“她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么?要来报仇么!梁小惠,你为什么不动手杀了她!”
陈老夫人虽然心头剧震,却仍保持理性,闻言喝道:“艳儿,你胡说个什么!我们是做绣行的,又不是江洋大盗,什么杀不杀的!再说,如今惠师也是一代宗师了,小时候的称呼你给收回去。”
“对啊,我们是做绣行的,谈不得打打杀杀!”陈子艳仿佛没听见祖母的言语,冷笑了起来:“那就让大嫂去办好了!对那个女人,大嫂恨不得她死可比我多了十倍!”她说着就要起身。
陈老夫人忽然喝住:“你给我坐下!”她抓起椅子旁的拐杖,重重顿地:“你这是想把那个女人的身份给掀开么!”
陈子艳回头冷笑:“不掀开?难道我们还要替她遮掩着?”
陈老夫人怒道:“把她的身份掀开了,于我们有什么好处?”
陈子艳怔了一怔,陈老夫人暗中叹了一口气,自己派下这三个孙辈,仿佛智力都集中到子峰一人身上似的。
“那女人用了假名,可见也是有忌惮的,但绣行里当年见识过她手段的人还没死绝呢,这个事情传了开去,平白增加了凰浦那边的威望,对他们未必是坏事!对我们也未必是好事!”陈老夫人停顿了一下:“想想你大哥!”
陈子艳身子微微一震,这才坐定了。
陈老夫人道:“你大哥对那个女人怎么样,咱们都清楚,可咱们又不太拿捏得住——谁猜得到他晓得那女人还活着会是什么反应?万一他疯了怎么办?万一他狂了怎么办?”
“疯了?狂了?”陈子艳喃喃:“这么多年了,不至于吧……”
“不至于?我看这十二年他一天都没放下!”陈老夫人的眼泪从眶里渗出来,夹在皱纹里头:“当初我们寻死觅活,逼得他动手,他是动手了,可动手之后整个人变成了什么样子?白天恍若无事、精明强干,一到晚上就像变成个鬼,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多少年?这几年是好了些,可我觉得他只是因为日子过久麻木了,可不是心里头没了那女人!如果这时候让他知道那鬼女人还活着,死水潭里落大石,多年的老泥都给炸起来,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想起陈子峰,老太太就忍不住心疼:“老二死了,他都变成那样,以那个女人在他心里头的分量,还有他觉得他对不起那个女人而积了十二年的愧疚,一起爆开来,他怎么受得了!到时候便是直接疯掉也不奇怪。”
“那怎么办?”陈子艳恨恨道:“难道就这么放着,任由那个女人杀埋身?”
梁惠师忽然插口:“其实可以告诉太太的。”
“嗯?”祖孙俩同时疑问。
梁惠师道:“只要点拨两句,让太太明白过来就可,她可是比所有人都不想庄主知道那个女人还活着的。”
陈子艳目光闪动,笑道:“对!”
她笑了笑:“这些个脏事,让大嫂那边的人去做最好。”
老太太这回也没反对了,却沉吟着说:“这件事情,一定要瞒着子峰,那个鬼女人的所有绣品,全部拦下,一件也不许他接触!”
“只是……”梁惠师道:“能瞒多久呢?”
老太太道:“能瞒多久便多久。”
“也许也不用很久。”陈子艳冷笑着:“也许等大哥收到消息,大嫂已经把那鬼女人的骨灰都扬了。”
凰浦众人去参加海上斗绣,回来的时候比去的时候多了一艘船,看看到了省城附近,远远望见南海神庙了,林添财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船上载着好多银子呢,这一路来他几乎都没睡踏实过。
眼看黄埔已在眼前,林添财对林叔夜说:“有个事情,我琢磨了两天。”
“舅舅请说。”
“这次回村之后,咱们可得给村里弄些好处,收收人心,而且这件事情宜早不宜迟。”
林叔夜有些不解:“我们在黄埔村办绣庄,赚到了钱与村民共享红利也是应该,但为何宜早不宜迟?”
“这件事情,说来复杂,你但听我的没错。”
林叔夜沉吟着,忽然道:“舅舅是防着我大嫂那边?”
林添财冷笑:“能不防着么?杨家六代吏门!广州、番禺、南海,一府二县的衙门,都有他家从中把持,官府有他们的人,黑道也使唤得动,广茂源光鲜底下的多少肮脏事,都是姓杨的替姓陈的在打理。你老觉得陈子峰是好人,但回头杨家‘瞒着’那你那好大哥使起横手来,我们怎么死都不知道。”
林叔夜沉吟问道:“舅舅打算怎么做?”
“这次咱们有了钱,回头就用钱开路,先买通黄埔村村民,有了地方上宗族的庇护,外头黑白两道要杀进来就没那么容易。”
“我们在黄埔的地界上赚到了钱,惠泽村民也是应该的。”林叔夜点了点头,说:“但我们要花这钱,我觉得也得通知下股东。”
林添财一时不解:“通知什么股东?股东不就我们几个?”
“还有霍姑娘啊。”林叔夜道:“我回头修书一封,寄给霍姑娘,告诉她我们为什么要为黄埔村花钱的缘由。”
林添财愣了一愣,随即大笑:“对头!对头!若再有霍家在上面照应一下,那就真是消灾解难、万事亨通了!”他看着外甥,越看越是满意:“不错不错!你们这种读过书的人,说话做事就是不一样!嘴里掉的都是文,袖里藏的都是刀啊!”
林叔夜恼了:“舅舅!有你这样骂外甥的?我这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
“嘻嘻,嘻嘻,口蜜腹剑是你们读书人的能耐,我这是夸你呢,怎么是骂!”
三条船开到黄埔村附近,有打鱼的村民望见,飞速赶回去报信。
林叔夜看得奇怪,却还是按照正常路线行进,在小码头登岸时,远远就望见一大堆人在渡口聚集,里头似乎有黄埔的村长,刘婶也在,看见了她林叔夜就安心了几分,林添财说:“应该没什么事情。”他自己和刘三根仍然护住那几大袋银子,看看靠岸,只见黄埔村的村长一声令下,便听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有好多人一起高唱:“恭喜恭喜,凰浦绣庄得胜归来。”
林叔夜等又惊又喜,黎嫂、喜妹等都纷纷赶到船头观看,连林小云都扒出头来,还没登岸早有几个壮健村汉跳过来,把林叔夜等拥了上去。
刘婶带着几个绣娘上前,恭贺着庄主、黎嫂等海上斗绣旗开得胜,林叔夜满是欢喜,道:“同喜同喜。”
他们来黄埔村日浅,可万没想到村民们这么给面子。
黎嫂对刘婶说:“老姐姐,可没想你还能搞这么一出啊,哈哈!”她在这里生活的日子长了,更有衣锦还乡的感觉。
刘婶笑道:“可不是我,我哪有这能耐。”
才回来的众人一奇:“那是谁啊?”
刘婶道:“那位贵人叮嘱了且别说,等咱们到了庄上就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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