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过三关!”
消息在广绣行内部传开,各种流言一下子就都遍布西关。
“这些年陈家大旺特旺,没想到今天竟跌了跟头!”
“有什么没想到的?事情征兆早一件件出来了!”
“一件件?有哪些?”
“嘿嘿,兄弟阋墙、夫妻失和、家主疯病、宗师叛走……”
“嘘——”
“怕什么,今时不同往日!这会子他陈家怕是早就乱了,连分家的弟弟、闹事的老婆、叛走的绣师都管不了,还能来管我们这几句闲话?”
“嗯,也对,要你这样说,陈家怕也快走到头了。”
博雅绣庄的大厅,凰浦众人聚在一起也在谈论这新出炉的赛制——这段时间凰浦本庄在修葺,所以所有人都暂时搬到博雅这边来,袁莞师主持生产,而高眉娘则全心应对斗绣。
林叔夜下了令,不许庄内众人碎嘴广茂源的闲话,所以众人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在了“过三关”的赛制上。
喜妹年轻没识见,便问:“过三关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广潮斗绣的五种赛制之一,”林添财说道:“像海上斗绣,乃是对决制,绣庄两两成对,一一对抗,赢的进入下一轮。这过三关却是将参赛的绣庄分成天地两组,共同参加三个题目,一个题目淘汰掉末位的一家或数家,用三个题目淘汰到只剩下最后一家参加天地对决,所以称为‘过三关’。”
“那不是会很乱?”
“是很容易变成混战,而且过程难以控制。”袁莞师颔首:“所以自有广潮斗绣以来,‘过三关’都很少用。我估摸着,应该是广茂源和潮康祥各出一个题目,却将过三关这个最不好的拉出来做陪衬,却不想最后尚衣监的公公却选了它……”
她瞄了林叔夜一眼,因庄主下令不谈广茂源的事,她也就适可而止:“这场斗绣,恐将难以预料。”
“姑姑,”林叔夜问:“您觉得呢?”
“什么赛制都成。”自在江边面罩脱落后,她也不太遮掩自己的容颜了,此时厅中更无外人,她竟也就没戴飞凰面罩:“兵来将挡,布来针绣。”
林叔夜笑道:“姑姑说的对,管他什么赛制,咱们照常上就是了!”
高眉娘又问:“针线诸物都准备好了未?”几个月过去,凰浦的运转是越来越上轨道,诸事分工渐渐明确,因此这话是问管库刘婶。
刘婶答道:“胡天九已将姑姑所需的各种针具都准备好了,又多打了一套备用。另外他还将海上斗绣的一个奖品打出了一个稀罕物,昨日才完工,说要姑姑回头去看看。”
高眉娘微微蹙眉:“稀罕物?”
“就是那块原石。”
原来海上斗绣时,广茂源除了赢得古蜜之外,还有另外两件赏品,其中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一块巨大的原石,那般大原石如果开出了一块好翡翠,那可就是无价之宝,不料最后开出的却是块透光石头,大虽然是大,东西也罕见,却不值什么钱,林叔夜便扔给胡天九兄弟去折腾了。
高眉娘便不再问,刘婶又说:“绣地、绒线、金银贴片等物也都齐全了,只是罗奶奶那边,依旧养不出姑姑所要的那种蚕丝来。”
高眉娘闻言微现失望。
林添财问:“什么蚕丝,她那里没有,我去别处看看。”
高眉娘没有回应,刘婶代为回答:“别处没有的,那种蚕丝也只在古书中有过传闻,我们做了几十年的丝绣都没见过,还是姑姑与罗奶奶提起,罗奶奶试着去养,但十几年下来也没养成。”
众人听了都觉稀罕,林叔夜问:“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蚕丝?”连袁莞师都忍不住侧耳。
高眉娘抬头望着屋梁上的雕花,眼睛中渗出期待:“传说中,那是祖师爷卢眉娘用来绣《法华经》的线。”
“《法华经》?一尺绢上绣七卷《法华经》?”林叔夜就记起来了,当初忍受古蜜敷面的痛苦时,高眉娘还对此念兹在兹。
林添财被他们一提也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一尺绢布上绣八万字的传说?那不可能的!”
“也不是不可能。”高眉娘道:“我已经琢磨好了针法,胡天九也做好了针具,但……万事皆备,唯欠一丝。”
袁莞师叹道:“这个传说,从小老身就听了一耳朵,我们凰浦若能再现祖师爷的奇绣,冠绝粤省便是众望所归,不过要成这般奇绣,不但针法要超凡入圣,那丝怕也是千载难得!”
“没有便没有吧。”高眉娘说:“我们拿别的替代。”
林叔夜却就挂在了心上,说:“我回头亲自去寻一下那位罗奶奶,看看能不能出个主意。”
广潮斗绣乃是粤绣行盛事,除了特殊加赛之外一般五年一次,因有消息传出明年将进行御前大比,因此今年的广潮斗绣越发显得要紧,广东境内高手尽出。虽然丝绣业人人都想在这场大比中出风头,但广潮斗绣除了要提交上乘绣品作为开门献绣之外,还要缴纳巨额押金,因此比起海上斗绣来,参与者反而少了,最后仍与上届一样只有十家参与,不过令人瞩目的是广和安的名额被凰浦替代掉了。另外今年有一家苏绣绣坊、一家湘绣绣坊受到邀请作为客卿陪斗——这就让这场斗绣更显热闹了。
十二家绣庄分成天地两组,按照“过三关”赛制,每组六庄参加了第一轮的淘汰赛。
天字组参加者为:上一届排名第一的广茂源、上一届排名第四的潮丰饶、上一届排名第五的福瑞德、替代上届排名第八广和安的凰浦、上一届排名第九的潮永安以及来自苏州的璎珞坊。
地字组参加者为:上一届排名第二的潮康祥、上一届排名第三的广泰奇、上一届排名第六的广昌平、上一届排名第七的琼丽坊、上一届排名第十的珍珠坊以及来自衡阳的衡雁坊。
第一轮六进四,陪斗的苏绣湘绣二坊不参加下一轮,因此第一轮就要淘汰掉两个名额,大家都是十大名庄之一,这第一轮就被淘汰则来年的排名便只能敬陪末位了,这过三关的赛制不可谓不残酷。
刺绣之道,像高眉娘这样流星般崛起的天才百年难逢,其他的宗师大部分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踩踏上这座高峰的,个个都是从少年时代就随师长参加过各种斗绣,最后能在广潮斗绣中坐到宗师座上,彼此都互相熟知甚至恩怨纠缠。
赛制既定,两组宗师便各自聚会碰头。陈子艳尚未在广州公开现身,广茂源这边便由梁惠师牵头,邀请本省宗师在六榕寺聚会。
高眉娘没有应约,来的只有四人,代表潮丰饶的蔡饶师素性狂傲,扫了周围一眼,冷笑道:“广和安吴家老姐姐病逝,令人扼腕,听说代替广和安的是个新庄子,嘿嘿,新人新气象,可真是有架子!茂源惠师的邀约也不肯来!”
这广潮斗绣既以“广潮”为名,顾名思义,夺魁的焦点便出在广绣、潮绣之间,十大名庄里两府长年占据八九席,韶州府的珍珠坊和琼州府的琼丽坊排名都十分靠后,而这天地两组的分组里头也大有文章——天字组里头,潮丰饶在上届总排名第四,在潮绣行中却稳坐第二把交椅,乃是潮绣用来牵制广茂源的一路强兵——正如广绣那边安排广泰奇去牵制潮康祥一样。只是梁惠师太过强悍,这些年来压得潮绣诸宗师几乎无法抬头,蔡饶师这话表面上抬举广茂源与梁惠师,暗中却要挑拨他们广绣内部的矛盾。
梁惠师轻轻一笑,道:“别人就算了,对高秀秀,奴家可不敢当!”
“高秀秀”三字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为之一变。
在座诸人可没一个是新丁,人人都经历过粤绣被高秀秀统治的时代。“高秀秀”重出江湖的传言这里所有人都听过,但从梁惠师口中说出来自又不同——在座所有人都晓得梁惠师的师承来历,别人可能搞错,梁惠师却不可能会认错人。
福瑞德的宗师姓陈,祖籍福建闽清,因此人称陈闽师,她素性平和,庄中后辈陈伍氏又得过高眉娘的恩惠,因此对高氏暗怀善意,这时问道:“惠师,凰浦那位高眉娘,她真的是尊师么?”
梁惠师脸色一沉,冷冷道:“十二年前我与她早已断恩绝义,师徒之论请休再提!”
陈闽师便低眉收声,那边潮永安的林乔师却阴恻恻道:“一日为师终身父母——原来你们广绣行里头,徒弟还是可以这样当的。”
梁惠师倏地起立,哗啦几声连身旁茶几上的差别都滚落在地,众人万不料她反应如此之大都吓了一跳。
梁惠师冷冷道:“我知道你们潮字头的两家都不妥我,但今时今日,你们最大的敌人还会是我么?”
林乔师毕竟不靠广茂源吃饭,虽惊不馁,嘻了一声笑道:“我只晓得人家多半是来报仇的,那她最大的敌人,肯定不是我。”
梁惠师一笑,那鹰钩鼻锐利得就像个铁钩一样令人难受:“她的目标,自然是我们广茂源!不过今日的我不是十二年前的我,今日的她也未必还是十二年前的她!斗绣场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这次斗绣不是对决制而是过三关,就算她姓高的再强,想要拼倒我们至少也得在第三关——可这前面两关……”
她的眼睛从三宗师脸上一一掠过:“潮永安第九没什么好怕的,反正已经快垫底了,潮丰饶和福瑞德的位置,却怕是都得往后挪一挪了!”
蔡饶师和林乔师脸色都为之一黑,反而是陈闽师依旧沉着。
就在这时,梁惠师语气转为和缓:“不过,事情也未必没有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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