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楼内,广东十大名庄加上苏湘两庄的代表列成两排,左边是天字组,右边是地字组。陈子峰告病,天字组便由杨燕武代来,地字组那边则是黄谋领衔,林叔夜厕身左列,位在第四。
徐博古欠了欠身,说道:“得秦公公之命,又蒙贵省诸贤看得起,让老朽来主持这广潮斗绣第一关,说实在的,实在令老朽惶恐。”
黄谋笑道:“徐老何必自谦,南直隶乃丝绣上省,徐老乃苏绣老行尊,光降岭南主持广潮斗绣,乃是我广东道的荣幸。”
众人齐声称是。
徐博古又谦逊了两句,这才转入正题:“自秦少监定下这事,老朽推托不过后,对这第一关的题目左思右想,始终不得良方,却恰好收到江东故人来信,老朽看了之后寻思:这不巧了!信中之事作为一个现成的题目,不是正好?”
他话音落地,便有弟子取了一个盒子出来,打开盒子,展开了一幅绣来,在座都是有眼力见的,这幅绣才展开一半,十个绣庄代表里头倒有五六个已经出口称赞,不料展到大半时,却见那绣从中破裂——好好一幅名家极品,竟然毁了!好几个人忍不住连道可惜,最后绣品全展,却见后面也未落款署名。
黄谋道:“这是一幅士人水墨画的模绣吧?不知出自哪位宗师之手?”
这幅绣虽然毁了,但那针线水平已臻极致,非宗师莫办,甚至便是寻常宗师也未必能达得到。
林叔夜道:“这幅绣的原画,莫非是唐伯虎的《西洲话旧图》?”
“林庄主好眼力!”徐博古赞了一声,“这幅绣的原画,正是六如居士的《西洲话旧图》,出手模绣的,乃是我苏州绣师沈女红。可惜了,尚未完工,半途而毁。”
两列人中倒有七八个人同时哦了一声,声音中带着“果然如此”之意,黄谋连声叹息:“可惜,太可惜了!以苏绣第一人绣江南第一才子名作,怎么就毁了呢?是谁下得了这个手!”
徐博古道:“是沈师傅亲手毁的。她有一个心结未能解开,所以眼看就要完工之际,却亲手将这幅绣亲手毁掉了。”
众人听了,更是惊愕交加。心想这毁掉的哪里是一幅刺绣?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呀!
杨燕武插口:“徐老先生,这幅绣与今天的题目有何关系?”
林叔夜心念一动,脱口问道:“莫非是要我们补绣?”
这话一出,众人登时心头沉甸甸了起来——正所谓“针织缝补、女德之行”,又云:“制时为织、补时为缝”——这缝补原是针织最基本的操作之一,可沈女红乃当世唯一有“大宗师”称号的刺绣高手,她的针法是何等奥妙,旁人要想望其项背已是不易,更别说是修补她的毁作——徐博古出的这个题目,说简单是简单到了极点,但说难也是难如登天!
徐博古让弟子将这幅《西洲话旧图》挂在厅中:“此绣便放在这里,诸位与庄中师傅可随时来看,只是不可移动毁损,三日之后,老朽来听答案。”
他说完便带着弟子走了。
杨燕武道:“这算什么?打哑谜么?”
徐博古一走,两个行列便散了,众庄代表分别上前,或看或摸,黄谋微一沉吟,急步往外走去,唤小厮:“快去请许师、陈师、郑师前来看绣!”
众人一听,纷纷醒悟:“对啊!我们对刺绣,怎么也没有本庄宗师懂!”也纷纷派人去请本庄宗师,林叔夜也派了人去告知高眉娘。
不久便有五六位刺绣宗师陆续赶来,有急不可耐的,也有自重身份的,听了前因后果陆续上前,看了这幅破毁名绣之后或叹息、或皱眉,各有领悟也各有盘算。
便在这时,高眉娘带着林小云李绣奴到了,先到的几个宗师眼看走进来一个戴着飞凰面罩的女子,心里都想:“是她!她莫非真是高秀秀?”
高眉娘缓步入内,也不与人争,但她一走近,前面众人便让了开去,要看她见到沈女红的绣品后是何反应、作何评价。
不料高眉娘走近后只看了几眼,伸手摸了摸,便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了。
门口传来一个人的笑声:“故人毁作,高师傅也不点评两句么?”
便见梁惠师带着孙、李两位刺绣宗师走了进来,眼睛盯着高眉娘,似乎要将那面罩给刺下来一般。
高眉娘却仿佛没看到她似的,脚步略转,绕开了梁惠师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梁惠师轻轻哼了一声,来到《西洲话旧图》前面,也是看了几眼,伸手摸了摸,随即笑道:“苏绣第一人好大的名气,也不过如此罢了!”说着也转身走了,留下屋内诸人或议论,或讥刺,不一而足。
这时整个广州丝绣界都听说那个题目了,也都在谈论这个题目,很多人都想亲眼去看看当世大宗师绣到快完工又亲手毁了的极品刺绣究竟是什么样子,而十大名庄内部的绣师又与别的绣师不同,她们自知功力不逮,就算看到了刺绣也未必能领悟其中精妙,倒不如等本庄宗师回来再听其点评讲解。
博雅绣庄后园,十几个绣娘云集在小楼下等候着高眉娘。
“来了,姑姑回来了!”
众人环了过去,围着她到园心。
高眉娘进来后微微一怔,问道:“这是怎么了?”
袁莞师竟也在众人之中——她虽已经答应不参加斗绣,却不妨碍她看热闹,何况这一关不但是全省宗师下场角逐,还因为徐博古把苏绣第一人给牵扯了进来,这就连她都被引得心动了。
这时别人不好开口,便由她笑道:“自是要听听高师傅如何破题!”顿了顿,又说:“当然如果需要保密,我等自不敢强求。”
高眉娘回头看了跟在她身后的林叔夜甥舅一眼,见林叔夜没有阻止,便道:“好,我们来说说看。”
听她愿意讲解,众人大为兴奋,围拢了请她在园心坐好,其余人按照身份地位或坐或站环绕成了三圈。
忽然有人高叫:“等我一等!”便见黄谋从外头闯了进来,笑道:“我也来听听!”
“二哥!”林叔夜笑道:“这可是在斗绣呢!你在这里,与窃听何异?”
黄谋嗤了一声:“我光明正大地走进来呢,怎么叫窃?再说我也是凰浦的老板,还不能听听本庄宗师的说法了?”
林叔夜道:“凰浦这边你只是小股,康祥那头你才是话事人!”
黄谋笑道:“凰浦在天字组,康祥在地字组,决胜局之前,咱们两家没冲突,无碍,无碍。”
林叔夜笑骂了一句:“真是厚脸皮。”却也没有阻止。
这边黄谋坐定,高眉娘也不理他,却问林小云李绣奴:“你们觉得如何?”
李绣奴道:“那幅绣,我不敢摸,但看了几眼,只觉得入眼处的针线没有一丝破绽可寻,针路细密流畅,好厉害,真是好厉害,这么好的针线,我这辈子不知道绣出来一幅。”
林小云笑道:“那可是大宗师的绣品,让你绣了出来,你不也成大宗师了?”
李绣奴吐了吐舌头,大感羞愧。
林小云见高眉娘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也就说道:“绣是好绣,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旁边黄娘一听就皱眉,喜妹掩嘴偷笑,黎嫂骂道:“你这说了等于没说。”
高眉娘眼皮垂了垂,眼角余光在黄谋身上一溜,这才开口道:“这绣要补,有三重难度。”
众人听了心头同时一跳,都想:“果然是要补绣!”
袁莞师则暗暗点头:“不错不错!能看出难处,那么就有机会解决难处。”
广潮斗绣乃是宗师级别高手的争竞,自不可与寻常斗绣相提并论,不然如何体现竞出宗师水平来?因此从审题破题上便非易事。
便听高眉娘继续说:“第一个难点,参加斗绣的有十二庄,但绣品却只有一幅,虽然这绣品毁了,但毕竟是名家手笔,总不能十二绣庄的绣师每个人都上去试几针吧?”
众人一听都道:“对,对!要是每个人都上去划拉几针,不等补好,这绣就先毁了!”
黎嫂急问:“那可怎么办?”
“解决的办法……”高眉娘悠悠说道:“其中一个法子,就是先模仿一幅出来。先仿而后破,破而后补,或许能从这里头,得到徐老先生想要的答案。”
黄谋眼睛一亮:“先仿后破?破而后补?好想法,好想法!”
众人也听得恍然大悟:原来题目的落脚点是在这里!
题目是补绣,但因“无绣”可补,所以得先复制一幅,复制完再破坏,破坏完再缝补,这样一来,这个工程可就不小了,果然不是寻常的缝补,的确当得上广潮斗绣的规格!
黄娘皱起了眉头:“别的绣也就算了,可要仿出沈女红的绣品,这……这可不容易了!要想仿到一致,那更是几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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